自从醒来之后,玉沉便一直在努力回想以前的事,然而那些记忆就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了一般,隐约可见却总也触碰不到。
这日,姬墨如随言觞出去寻他外祖父的骨灰,她身子虚弱尚还下不了床,便又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帐幔发呆。
数日来她听姬墨如讲了一些过往的事,但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比如说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才会失忆的……他总是一带而过敷衍了之,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奇怪,难不成是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房门突然发出“吱”的一声轻响,转过头看到韩苏背着手笑吟吟的走进来。
玉沉翻身坐起来,软软唤了声师父。这是前两日姬墨如告诉她的。
韩苏脚步轻快的走到床前,然后将手伸到她面前,手里居然捏着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离得近了还能闻到甜甜的糖香。
玉沉眨眨眼睛,忍不住“咕叽”吞了口口水,“给……给我吃的么?”
“对啊,这是你最爱吃的啊!”
“谢谢师父!”玉沉很开心的接过,正要往口中塞,忽想起方辞心之前交代的话,说她现下身子不好不能乱吃东西,犹豫了一下没敢咬,还是等问过之后再吃吧。
韩苏见她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为师替你问过了,可以吃。”
玉沉一听眼睛登时亮了,心满意足的咬了一大口,山楂的酸味混着糖的甜味在口中散开,皱紧眉头闭上眼细细品味一番,然后重重舒口气,真好吃啊!
韩苏见她吃得心满意足,拖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静静看着她吃。过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沉儿啊,为师想让你劝劝你哥。”
“嗯?”玉沉一愣,“我哥……是那个木愣愣不喜欢说话的人么?”
之前姬墨如同她讲过那是她哥,她可想同他说说话了,可他来看她几次都是站在门口远远盯着她看一会,喊他也不进来,就那样站一会就走,一句话都不说……
韩苏点头,“他以前不这样的,但是被人下了蛊毒控制了心智,为师想带他去南疆找人解蛊,可他不肯跟为师去啊!”
玉沉倒抽一口凉气,她虽然不太清楚蛊毒是什么,但总觉得能控制人心智的都不是什么好物……“我怕我劝了也没用啊,他都不肯同我说话……”
“等会他会来找你,你们兄妹情深,如今他唯一在意的也就是你了……”韩苏看着她,突然有些愣怔,那日若不是玉蔚然突然出手,也许沉儿她都已经……
玉沉咬着嘴唇默了片刻,点头,“好,我一定说服他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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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答应了韩苏要说服玉蔚然,可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若那木头不肯听呢?他们是亲兄妹,那性子应该差不多才对,反正于她来讲若是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别人怎么劝都没有用啊……
该怎么办?
正独自惆怅着,房门又“吱”的响了下。扭头,玉蔚然木愣愣的站在门口,如同以往一般盯着她看。
玉沉轻吸口气,出声喊他:“哥,进来坐坐好么,我有话同你讲。”
原本以为玉蔚然会同以往一样不理会她的话,不料他迟疑了一下竟然走了过来。这倒是让玉沉措手不及起来,她原本准备了一箩筐的话用来哄他,结果一句都没用上……
玉蔚然走到床边站定,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等她开口。
玉沉清了清嗓子,“师父说你中了蛊毒,他想带你去南疆解蛊,你为何不去?”
“我……”过了许久,玉蔚然才以及缓慢的语速开口,“我没事……不必去。”
“哥……”玉沉探身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捏紧,“他们说玉家只剩你我兄妹相依为命了,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本来是想假哭几声装装样子,结果垂下眼眸却真湿了眼眶。
相依为命什么的听起来好凄凉……
玉蔚然死灰一般的眼中突然有些动容,眸光闪动之间,他又开口,这次语速较方才要快一些,“莫怕,无论如何有我在。”
“可你的蛊毒不解你又怎么一直保护我?”玉沉吸吸鼻子,鼓着腮帮子继续道,“你跟着师父去南疆,等我身子养好了便同夫君一起去找你们,可好?”
见玉蔚然不答,玉沉拉着他的手轻轻晃着,开始撒娇:“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沉默良久,玉蔚然终于点头。
玉沉心中重重舒口气,总算是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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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午后,韩苏便带着玉蔚然出发了。
玉沉刚解毒又加小产,身子太虚,到现在还下不了地,姬墨如便抱着她出去送行。
看着韩苏与玉蔚然渐行渐远的背影,玉沉手紧紧揪着姬墨如的衣襟,有些惆怅。
看来不管失忆与否,离愁别绪还是逃不开的。希望他们此行一定要找到方法将蛊解了啊!
李沐夫妇一直将韩苏他们送到院外才折回来,走到玉沉与姬墨如跟前,方辞心突然搓了搓手心再一拍手,“好了,接下来我要来收拾老韩留下的烂摊子了!”
玉沉与姬墨如不明所以的看向她,她眯眼对他们一笑,然后手指指了指房间的方向,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两人相视一眼,眼中皆是茫然。
李沐跟着走过来,对姬墨如轻挑了下眉,“听你师娘的,没错。”
三人跟着方辞心一起走进玉沉这几日睡的那个房间,方辞心让姬墨如将玉沉放回床上背对着他们坐好,然后伸手在她后脑勺上一点一点的摸着。
玉沉被她摸得有些起鸡皮疙瘩,头下意识的往下缩,却被她一把按住,“别乱动!”方辞心语气沉沉,听得玉沉顿时挺直了身子不敢再动。一旁看着的姬墨如也倒抽了一口气不敢动弹。
方辞心眯着眼睛一寸一寸的摸过玉沉的后脑,突然手指一顿,眼睛倏地睁大,口中低喃一声,“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姬墨如狐疑的问她。
方辞心手指还搭在玉沉后脑上,转过头来对姬墨如道:“她脑中有一枚金针,三年多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取出,你同你师父一起用内力试试,当心别伤了沉儿。”
姬墨如心中咯噔一下,三年多了……难道也是碧华琰的毒手么?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方辞心撇撇嘴,“这是她师父留在她脑中的,说是防止她被药物控制用的……”说着很嫌弃的呸了一声,“竟然让金针留在体内三年,亏他还是我爹的得意弟子呢!”
姬墨如抿了下唇没有说话,既然是为了沉儿好才这样做的,那他也无话可说……至于为何留了三年都没有取出来,恐怕前辈也是有别的考量吧。
玉沉听着他们的对话,抬手很好奇的往后脑摸去,很想知道摸上去是什么感觉,但手还没碰到头便被方辞心一巴掌拍了回去,“乖乖坐好了别动,否则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听到性命之忧玉沉吓得赶紧收回手将身子坐得笔直,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姬墨如惊讶的正要开口,看到方辞心对他比口型,“我是骗她的!”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金针就在玉沉后脑的上部,睡觉什么的并不会碰到,而且金针截断之后除了一个微微有些泛红的小点之外看不出有别的什么迹象。
姬墨如与李沐一道以内力将金针逼出了一小截,玉沉便开始喊痛,他们也就不敢再动手。方辞心拿了把镊子夹住金针一点一点往外拔。玉沉只觉头颅中蚀骨的疼痛往里钻,很快便引得两边太阳穴也开始肿痛。她咬紧牙关忍着,两手紧抓着身下的床褥尽力保持身子不动。
就那么一会的功夫,玉沉却觉得走过了天荒地老,疼得她出了一身汗,可是在金针完全取出之后,她忽觉浑身一轻,头上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睁开眼睛似乎连视力都变好了。
方辞心用镊子夹着金针对着门外的日光看了看,啧啧两声之后,转身拍拍玉沉的背,“好了,等我替你抹些药你便可以歇息了。”顿了顿,转头看向姬墨如,抿唇一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
姬墨如有些愣怔:“什么……好消息?”
“因为有金针所以蛊毒的毒素并没有侵入到她脑中,也就是说……”方辞心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她的失忆是暂时的,迟早会想起来!”
“当真?!”姬墨如欣喜的看向玉沉,玉沉闻言也转过身来,两人视线一交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李沐抬手挠了下脸颊,“那个……我问个问题啊,迟早是多早?”
所有人都一愣,方辞心皱了下眉,“迟早就是……随时,”点了点头,“嗯,随时!”
玉沉伸手拉住姬墨如的手,捏了两下,脸上笑意不减。虽然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连师娘都不知道,但终究还是有个盼头的,也许明早醒来就想起一切了呢?
姬墨如伸过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无论何时想起来都没关系,就算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过去不重要,我们还有未来。”
方辞心突然捂着嘴偷笑起来,原来说感情木讷的人说起情话来更动听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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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玉沉的记忆却一点都没有要恢复的意思。
一月之后,所有人对此也就不再抱有期待,反正她忘记的前尘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记不得也有记不得的好,至少无忧无虑。
入春之后天气日渐和暖,山野间的野花都开了,院外的桃林更是开得如云似雾。
是日天朗气清,大伙儿正张罗着要去桃花树下赏花饮酒,九王爷一人一骑出现在了桃林之外。
桃林之中方辞心摆了五行阵,寻常人闯不进来。九王爷虽说不算寻常之辈,但终究不谙这五行之法,闯了半日都没能踏进桃林一步,气得在那儿跳脚,“谁在这里种的妖树啊!有没有人在家,快来个人接本王进去!”
九王爷在外面叫了许久里头的人才听见,方辞心正在做下酒菜腾不开手,而其他人都不懂得破阵的方法,言觞只好轻功飞出去将九王爷拎了进来。
九王爷进来时他们正忙着往桃林里搬东西,李沐搬了张矮桌,小崇抱着一卷毯子,姬墨如拎着两壶酒,玉沉端着一个装了酒杯和瓜子的托盘。
一群人陆续走过来,看到九王爷都笑着同他打招呼。玉沉对他笑笑没说话,姬墨如便向她介绍:“那是齐国的九王爷,你们之前也认得的,他很喜欢你。”
玉沉对他颔首,甜甜的喊了声王爷。
九王爷知道玉沉失忆了,是以对于她不认得自己一事早有心理准备。他笑眯眯的走到玉沉跟前,上下打量她一番,问她:“丫头啊,身子可养好了?”
玉沉笑着点头,“嗯,好得差不多了呢!”
“那就好,那就好!”
李沐与小崇走进林子将毯子和桌子摆好,回过头来对九王爷喊道:“胖子,想喝酒就过来帮忙!”
九王爷耸耸肩对着玉沉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朝林子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这林子怪得很,你们确定这样进去了还能出得来?”
“有我在你怕什么?”方辞心端着下酒菜走出来,走过他身边时侧头看了他一眼,“胖子啊,你最近好像瘦了哇!”
九王爷一听顿时叹起气来,抬步跟着她往林子里走,边走边道:“谁说不是呢,数月未回家,想我家宁宁了!”
怕玉沉不明白,姬墨如给她解释了一句:“宁宁是王爷的独生女。”
玉沉点点头,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过去吧,我饿了。”
“好。”姬墨如将两个酒壶都抓到一个手上,伸手接过玉沉手里的托盘,玉沉便抬手挽着他的手臂往林子里走去。
大家在桃树下围着矮桌坐下,玉沉主动拿过酒壶为大家斟酒,“这一月来让大家操心了,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大家,那就敬大家一杯吧!”
“徒弟媳妇儿啊,那你可得好好敬敬师娘我了,我最辛苦啊!”方辞心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支着下巴笑吟吟看着她。
“嗯,”玉沉点头,“谢谢师娘。”
姬墨如觉得玉沉身子还没好透不该喝酒,刚要开口,方辞心看他一眼,“这是药酒,强身健体的。”
姬墨如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大家相互间敬了一轮,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姬墨如突然想起来还未问过九王爷的来意,便问他:“王爷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
九王爷似乎是不大喜欢这药酒的味道,皱着眉咽下一大口,然后才道:“本王是来辞行的,这儿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顿了顿,“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们。本王将碧华琰还给璧国了。”
“什么?!”小崇正啃着师娘卤的鸡腿,手一滑差点掉了,他们拼了命才抓到的人怎么就轻易放回去了?右胸口的伤偶尔还会隐隐作痛。
姬墨如的脸色也沉了下去,玉沉坐着看了他们一圈,然后收敛起表情等着他们继续。
“你们先别这样看着本王,有内情的,容本王慢慢道来!”九王爷坐端正了,清清嗓子讲下去,“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本王之前带着援兵过来是要同璧国决一死战的?”
大家都朝他看过去,看着皆写着“难道不是么”几个字。
九王爷摆摆手,“并不是!皇兄他根本就不想打,况且姬将军……”提到姬将军,他忍不住看了眼姬墨如。
姬墨如眉目低垂坐在那里,面上没什么表情。
为了不惹得姬墨如伤心,他将此话囫囵的一带而过,“反正皇兄他觉得我们根本不是璧国的对手,而他一向以来都不主战,此番要我过来其实是要向璧国求和的。筹码是边境三城。”
言觞与小崇同时倒抽一口气,姬墨如抬眸朝他看过去,微微皱起眉头。方辞心双臂抱膝靠着李沐并不太明白他们在讲什么,毕竟她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
“一月前你们协力将碧华琰擒住,本王带来的援兵又将璧军包抄在了苍龙城,而他们的援军一直都没有来,所以我们就这样胜利了。”九王爷朝他们看过一圈,耸耸肩,“是不是听起来很像狗屎运啊?”说罢自顾自笑起来。
众人不语,他独自笑了会觉得没意思,撇撇嘴又道:“昨日璧国的小皇帝派使臣过来求和,带着永不进犯的和谈书以及布帛千匹黄金万两想要换回碧华琰。”说着叹口气,“起初本王是不肯的,但昨夜碧华琰突然有些不大对头,像癫痫似的口吐白沫,大夫诊治过说他命不久矣……思来想去今早便将他还给了璧国,毕竟以一个将死之人换得两国之间长久的和平,于两国百姓来说都算是好事,你们说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他,这让他觉得有些尴尬,突然间就在想自己的决定是不是下错了。
“对!”突然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看过去,只见玉沉笑吟吟的看着九王爷,“我觉得你做的很对啊,打仗什么的应该很可怕吧……两个国家之间能够相安无事长治久安不是很好么!”
大家都沉默了,良久之后姬墨如伸手抓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你说得对,碧华琰临死前还能够起到这样的作用,也算是消了他的一些罪孽。”
“好了好了,”李沐伸手在桌子上敲了敲,“大好的时光别谈这些扫兴之事,喝酒!”
“对,喝酒!”
“干!”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风过有桃花瓣从头顶飘落。
岁月静好,诗酒人生,也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