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彼年血气与火光
北纬三十2016-11-01 19:556,079

  荒原的夜是静谧的,那是一种不同于白天的窒息感。朔方城像一只黑色巨兽,匍匐在这亘古不变的苦寒之地,城中间或传出几声犬吠,再无其它声响。

  一束月光透过营房的窗户照在身上,也照在床头挂着的一把黑色鞘身的长剑上。少年躺在月光里,纤白的右手温柔抚摸着系在胸前的银色小金属块,月光照映在它表面,闪闪发光。“父亲说这是我的钥匙,钥匙,父亲……”想到父亲,江源慢慢闭上了眼睛,时间仿佛开始倒流,过往的一幕幕回溯在脑海里。

  “江源,把锄头递给我一下,田里的土该松一松了。”劳作在田间的男人朝着一位小孩说道,那男人长着一名唐帝国最普通农夫的模样,憨厚粗壮。小江源“哦”了一声,笨拙地拖着锄头朝田里走去。男人黝黑的面庞有了笑意:“明年你就七岁了,爹爹带你去朔方城里吃七仙面,七岁吃七仙,长成小神仙。”

  “爹爹,那娘亲去吗?”小江源停下脚步,望着男人眨巴着眼睛。

  “不知要和你说多少次,你没有娘亲。”男人突然急道。

  “小源有娘亲,小源有娘亲……”小江源哭闹着。

  “又开始哭,你要找你的生母,爹爹把那铁疙瘩丢给你,你自己找去。”说着,男人假装生了气,背对小江源。

  男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江源耳旁出现了嘈杂的声音。

  “江源,快进去!”父亲向他大喊着,将他推进家中的地窖。小江源来不及睁开眼睛就摔进地窖里,小小的脑袋看向窖口,那里有一张男人坚毅的脸。“江源,记住,你脖子上系着的铁疙瘩是一把钥匙,保管好它,它可以带你找到你娘亲。现在爹爹要你待在下面不要出声,爹爹一会儿就回来。如果爹爹不回来,你就把地窖墙角箱子里的铁块拿上,到朔方城去,去找城里最大的官。”男人的眼神满是不舍与决绝。小江源瑟缩在地窖里没有做声,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嘭”窖口挡板被重重合上。

  地窖里长久不与外界流通的空气厚重得让少年喘不过气来,静谧的黑暗仿佛时间都为之凝滞。江源环抱着自己的双膝,忽然他感受到一阵阵震动袭来,支撑地窖的木桩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一声惨叫声穿透地窖挡板让江源打了个颤,霎时许许多多痛苦的声音汇来。惨叫、呼喊、吼叫集成一曲恐怖的合奏,小江源趴在地上捂着耳朵,恐惧打湿了他的眼睛,扭曲了脸庞。

  良久,头上的声音停了,小江源在黑暗中摸索着把箱子里的大铁块揣进怀里,小心翼翼地爬上木梯扒开挡板,出了地窖。

  “爹爹不在家里。”小江源呢喃着,找遍了房间。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院门,地上一抹鲜红的血迹映入孩子的眼帘。“爹爹被坏人抓走了”小江源似乎明白了什么,流着泪,跑出了院子。

  一片红色映射在少年的瞳孔中,那是村庄房屋燃烧的火光和四处大滩大滩的血迹。江源看到远处有个高大的身影,无助的他跑过去想请那身影的主人帮忙。“叔叔,帮我找找爹爹可以吗?”江源边跑边朝身影喊着。身影听见声音猛然转身,借着火光,那滴着鲜血长长的指甲和覆盖着绿色鳞片的身体映入江源的眼帘。江源下意识的停住脚步,木讷地望着那古怪的人。“吼!”火光下的怪物猛然朝江源奔来,怪物面部包着铁片但是那尖牙和黄色的巨眼还是那么醒目。江源跌坐在地上,那怪物越来越近,他近乎闻到了怪物身上的腥臭。小江源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却迅速伸进了怀里拿出了从地窖木箱中拿到的家伙,那黝黑光滑的表面倒映着火光。两手很自然地握住了铁块,小江源来不及惊恐于不听使唤的手,忽听一声炸雷响起,一阵强大的冲击力将铁块从手中震落,脱臼般疼痛从手腕处传来,他疼得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嗒”“嗒”“嗒”马蹄如雷,小江源勉强睁开眼睛,一位玄色甲胄后系红色大氅的骑士跳下马走到他面前:“孩子,一切都结束了。”经历太多的江源身心疲惫,任凭高大的骑士抱起,骑士走到了他的随从中,随从们很安静,不知是不是这瘦小孩子面前倒着的九幽妖寇震撼了他们。

  “天煞十年四月二十日,寇迫境,临北堡陷,辖下村庄十不存一。妖寇穷凶,食人无数。朔方游击刘先率本部兵将阻截,斩敌六百。”——《刘先传》

  “本帅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杀掉那只九幽的,那是你自己的秘密。你的父亲想必已经罹难,你没了家,就跟着本帅吧。军中不养闲人,本帅军中斥候正好差人,你去报道吧。”在朔方游击营帐里,刘先卸掉自己的甲胄,朝着救下的孩子说道。小江源点了点头,摇晃着走出营帐。“朔方的孩子,童年只有六年。”刘先望着江源单薄的背影长叹一声。

  随后的十年,江源在刘先的斥候营里历练,因为年少,也因为刘先的顾忌(帝国严禁私兵家将),他虽参加多次战斗也杀敌无数,但仍然是个小兵。他和刘先的关系也只有刘先的几个亲兵知道。当知道刘先是朔方城主将后,江源按照父亲的吩咐将箱子里奇怪的黑色铁块交给了刘先,刘先却趁着夜晚带他来到朔方城北门城楼,将那铁块似乎埋在了金色腾龙雕像的下方。至于为什么,江源不敢问,刘先做这件事的小心翼翼也让江源尽力不去回溯这段记忆。现在刘先死了,江源是唯一知道埋藏地点的人。

  这十年间,在刘先的默许下,江源随着斥候营参加了一场又一场艰苦的战斗。天煞十二年六月二十三,黑树林,八岁的江源凭着小身板藏在这些亘古未曾改变过的枯枝上,用手中的迅影弩狙杀九幽二十又四,周围袍泽无不惊叹。朔方城北面那暗色的土地洒满九幽的血液,不知有多少九幽倒在了江源的剑下。

  兵器百般,少年偏爱长剑一把。江源的佩剑是天煞十三年“平陵大捷”后朔方大将军刘先所赠,剑名曰:“长星”,朔方陨铁所铸,长三尺有余,剑柄有字云“星辉皆斩”,袍泽间私下传闻,此剑光芒胜过夜晚繁星。少年的剑平常藏在剑鞘里,那一抹星光只能在战时才能见到。

  一个噩梦结束既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这个梦似乎极其恐怖,江源的眉头皱在一起,右手呈握剑状。

  “江源,将军战死了!”猴子尖利的吼叫刺穿了周围一片厮杀声,少年被震得晃了一步。

  “真的?”

  “真的!”猴子刺翻一个九幽妖寇,在少年身旁喘息着,“六子亲眼看见中军将旗倒了,中军一片大乱,畜生们大多围那去了。”人如其名,猴子长得尖嘴猴腮,是个有名的兵油子,但是他一身侦查功夫却是他狂傲的本事。

  “六子呢?”

  “六子死了···江源我们快走吧,畜生们都往中军那去了,我们周围的不多,找个空子钻出去啊!”

  少年持握长矛的手为之一顿,远处的一个九幽瞅准时机挥舞着长刀往两人扑来。江源一个激灵,将手中的矛一挡。“咔”长刀砍入矛杆中,巨大的力量震掉了江源的长矛。这个九幽兵见长刀陷在矛杆里,索性挥舞着两爪朝两人扑去。江源往后一闪,右手拔剑出鞘,似是一道青光流泻,在暗色的世界中硬是挤出了一线白光。

  “剑,将军。”少年呢喃着。

  “我不信!我不信!”随着一声怒吼,江源挥剑朝那九幽冲去。

  那九幽兵见身下一小孩朝自己扑来,登时大怒,左爪向剑光处挡去,右爪朝前一个横扫。如果对付一般的人类军士,左爪被砍伤的同时,那人类也该被自己的右爪抓碎了,九幽心想。然而,九幽兵没想到事情的发展方向超出了它的预计,左爪的剧痛传来,右爪却扫了个空。这人类少年双手持剑砍进了高举的左爪,而他的身子却用剑和爪子做支点,借力翘在空中。九幽一击不中,懊恼地想扔掉左爪的人类,胸口突然出现一个矛尖。原来猴子趁着九幽的注意力全在江源身上,一个侧翻把长矛送入九幽背部。

  “艹,长这么大,不知吃什么长大的。”猴子从地上的尸首中拔出长矛,那尸首差不多有两成年人长。

  “你再废话,下个吃的就是你。”江源喘着气,“我们斥候队要死完了。不过,中军中伏,我们活着也是耻辱。”

  “江源,你个小娃娃就知道说死,你猴爷爷还有个吃奶的娃,要死你自己去。中军中伏能怪我们么?将军那么厉害的,不知今天是不是中了邪,还没等我们回来,带着中军就赶来了。这不,我们被围了,中军也跑不掉。”

  “闭嘴!不许说将军坏话,为将者,自有自己的考虑吧,岂是你这兵痞瞎叫唤的。”江源朝猴子吐了口泡沫,“也许将军还没死,我,要亲眼看看。”但是少年的心里已经起了波澜,往常稳重的将军怎么会冒进,都不等斥候回报,里面一定有隐情。

  “呜~”一声长啸传来,还在和斥候们缠斗的九幽们突然脱开,迅速朝中军处退去。见敌人退去,斥候们立马找了个隐蔽的小洼地,长时间搏斗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众人瘫倒在地上,江源和猴子随后也和他们靠在了一起。

  “能动的还有几个?”江源问。

  “加上你和猴子,只有九个。”孙辰,斥候队第一文豪,擅吟诗作赋,也擅伪装作假。他报的数字,江源绝不怀疑。”

  “那好,能动的兄弟都和我去中军,将军肯定还在中军。”

  猴子向后缩了缩,孙辰和其余人都埋下了头,一片沉默。江源扫视众人,眼神越来越冷漠。他感到心中有无数愤恨要向这些袍泽发泄,但是却没有力气张开嘴。他索性叹了口气,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

  “小源,你听中军那里还有任何声音吗?九幽丢掉我们涌向那里,但是却没有一点厮杀声,中军的将旗早就倒了。”孙辰抬起头来,望着江源缓缓说,“你应该明白,那里的人已经死完了。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潜回朔方城把战事向上面汇报,镇城才好迅速到南部寻求援军。将军不在了,如果现在这些九幽向南侵去,朔方危矣。”

  “是啊,我们要马上到朔方去,趁着九幽还没有想起我们。”其余的人听到孙辰开了口,纷纷附和道。

  “兄弟们活下来不容易,你个小娃娃不知道活着的好咧!况且,你以前战功那么多,不是将军压着,你早升官了。将军肯定是没啦,你还确认个啥啊。”猴子伸手拉住江源的剑鞘。

  “你不懂。”江源冷冷的说,似乎厌恶猴子抓着剑鞘的样子,一脚把猴子踢倒在地上,“人各有志,诸位袍泽,我甘愿追随将军而去。将军死,我也要见到尸首。我年少,但是我有血气。”

  帝国的军人最痛恨被人说没血气,更何况他们,朔方军斥候,精锐中的精锐。江源的一番话就像是往众人头上扣了个屎盆子,有几个汉子登时就站了起来。“废话不说,你去我们也去。”

  孙辰望着情绪激动的几人,努了努嘴巴,却也没有说什么,他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虽然他自负才高八斗,和这些字都不识的丘八区别很大,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没有血性。文人爱笔更爱刀,孙辰深以为然。

  猴子看到这些人真是气不打一处,他恨恨地喊道:“你、你们、你们,好,好。”突然他顿了顿:“我猴哥也不能看着你们送死,吊,要去也算我一个。”

  “猴爷有血气,佩服佩服。”众人揶揄道。猴子负气地啐了一口唾沫,便不去理众人的嘲弄,趴着将上半身移出了洼地,向着中军覆没的地方打探起来。

  只见,数量众多的九幽人聚集在那里,其中竟然出现了几只平常难得一见的披甲九幽。那些个九幽妖寇身披暗色的甲叶,也不知道是什么制成,只是给人的感觉极其厚实,胯下骑着黑色的似狼非狼的巨大生物,那尖嘴喘着阵阵粗气,哈喇子顺着长长的獠牙滴在地上,想必那就是传闻中的座狼了。忽然听见众妖寇一阵阵野性的狂吼,虽然隔着小半里地,还是让洼地里的众人惊了一跳。众人慌忙趴在地上,只探出个头瞅着。只见密集的九幽群中间裂开一道口子,一只披甲的九幽妖寇高举着一具人类盔甲走了出来,那盔甲虽然沾上了暗红的血迹也难掩华美的光芒,那大氅虽然被染成杂色也仍然随风飘起。众人心里一沉,孙辰用拳头朝地上重重地一锤,拳头陷进浮土里。“将军!”激怒中的江源抽出了长星剑,“呛!”只见一团光华绽放而出,宛如夜晚破空的星光雍容而清冽,剑柄上的雕饰如星宿运行闪出深邃的光芒。那道光稍纵即逝,远处的九幽军突然骚动起来。

  原来,披甲九幽胯下的座狼发现了远处水洼射来一丝异样的光彩,几只披甲九幽会意,领着几个九幽小兵朝水洼处走来。

  突然的变故让水洼中的众人慌乱,不过他们很快镇定下来。

  “奶奶的,看来今天是跑不掉了。”众人中长得最胖的木陀螺说道。

  “哥几个,能动的都动起来,想吃掉我们?崩碎你一嘴牙!”孙辰拎起一把劲弓,搭上了毒箭。

  “诶诶诶,你们想干嘛?看看你们那熊样,瘸腿断手的,跑着都难,还想逞英雄?”猴子见到决然的众人低吼道,“凭猴哥的经验,妖寇们只是发现这水洼中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如果我们全部被发现的话,它们还会那么慢悠悠地上来?”

  “猴子,那你说怎么办?”江源瞪了一眼猴子。

  “叫你个小兔崽子乱拔剑!罢了,说那么多也没用。我去把妖寇们引开,你们找准空隙赶紧麻溜地滚回朔方。”猴子不甘示弱得瞪了江源一眼。

  “你放屁,哥几个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木陀螺不满地跺了跺脚。

  “你个兵痞虽然不招我喜欢,但是毕竟在一个锅里吃过饭,我不可能任你自赴死地,我却苟活偷生。”孙辰也急了。

  “你个死胖子,你看你带伤的腿,站都站不稳,还有你,书生,就你那瘦弱样,到江南找个富婆得了。你们都不要有负担,你们猴爷脚底下的功夫我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我待会儿出了洼地往西边去,那有个大水洼,水洼里有个岩洞,我来的时候都探查过了,洞太小只够我的身子,九幽断然钻不进来。九幽被我引走后,你们就赶快撒丫子跑,别回头,你们几个动静大,围我的九幽摸不准就全追你们啦。”

  “可是你的计划似乎···”江源还想说什么就被猴子一把抓了过来。

  “小子,其实你猴爷骗你的,猴爷那娃早病死了,如果没病也该有你那么大了。以后做事多动动脑子,热血解决不了所有事。”突然猴子紧紧抓住江源,恨不得把他提起来,“好好活着,把我们的事迹说出去,好歹也给爷爷我捞个好名声,答应我!”

  江源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猴子也没等他回答,一把将江源扔到地上,几步跃出了水洼。

  众人小心将头探出去。突然孙辰低吼着用头撞着地:“狗日的骗了我们!”

  猴子并没有向西跑,他直挺挺地向披甲九幽走去。“我猴子尖嘴猴腮之名顶了几十年,临死了还可以捞个牺牲自我,拯救同袍的名声也值。”猴子咧了咧起壳的嘴,“将军走时,老子服了药,现在我血里全是毒,吃老子,毒死你们一片。”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根半截长矛,猴子越走越急。“啊!”猴子一个健步向一只披甲九幽冲去。

  那披甲九幽见猴子冲来也不急,腿一夹,身下的座狼便是一斜,躲过了猴子的半截长矛。周围的九幽围住猴子后,便站着没有动作。像是逗弄猎物,披甲九幽催动着座狼向猴子袭来。猴子一个翻身躲过了座狼的扑咬,座狼的尾巴却霎时将他扫翻。座狼不等猴子站起,转身一个左爪压来,那利爪重重拍在了猴子腿部。猴子几乎昏死了过去,他看见他的腿被座狼压着,那牲口嘴里的腥气喷在脸上。猴子望向座狼身上的披甲九幽,那刻着奇怪花色图案面具下的一双黄眼正盯着他,猴子汗毛一阵倒竖,突然暴喝一身:“我草你姥姥,把面具给老子摘下来。”披甲九幽并未摘下那金属色的骇人面具,只是低吼了声,胯下的座狼就迫不及待地咬断了猴子的颈项,周围的其它座狼也在主人的呼喝中奔了过来。一片血腥···

  “兄弟们,妖寇们撤了。”面色惨白的孙辰嘱咐到,“天要黑了,我们赶紧走。”

  没人说话,大家搀扶着走出了水洼。江源走在最后,他的剑插在剑鞘里,双手耷拉着。

  “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恩,好好活下去!”

  一滴泪从少年眼角滑出,滴落在枕头上,床头的宝剑不语,墙上那黝黑的剑影像是努力守护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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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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