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历天佑元年,二月二十一。
天际间悬着的一团火红渐渐退去,黄昏的日光迫不及待地从这片死寂大地的每个缝隙间逃走,那一层温煦的空气也已退了凉。虽是早春,这片荒野却仍然泛着暗色,乱石堆上那一团一团青黑色的苔藓似乎也诉说着自己的苦寒。远处,一支旌旗遮天的队伍行进在荒原上,骑士们清一色的玄色精甲,头盔上高高插着白色的雪雁羽毛,他们正簇拥着一辆黑色的大车向北方行去。
“咻!”一支响箭打破了荒原的寂静,前方的骑士勒马朝向远方的鸣镝处,打马奔向高坡向前极目望去,一座两侧筑有长墙的青黑色巨城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朔方到了!”队伍有些骚动。
朔方城,一座耸立在唐帝国北部的要塞,它和它东西相连的高墙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荒芜的平原上。在骑士眼里,这座巨大的石头堡垒在空无一物的荒野上越发显得突兀。
为了防范来自北方极渊九幽妖寇的入侵,唐帝国耗费巨大国力在北部边界上,以青铁石修筑了一堵绵延万里的高墙。唐人取龙墙为其名,龙墙东接东海,西至热尔干沙漠,龙头在北江出海口,龙尾盘踞在西北昆吾山。属于正北方向的朔方城是龙墙中段城防的重要部分,帝国在西北、东北同样建有两座巨大的要塞。得益于这道宏伟的防御工程,龙墙以南,已经千年不见九幽身影。
炎铁木制成的城门正敞开着,队伍缓缓驶进门洞,朔方城池如一只巨兽,张开了约莫十丈高的血盆大口将骑士和大车吞了下去。
春寒料峭,室内无风,王守元却打了一个冷战。作为朔方城镇城,他红色官服上有着二品炎凤的补子,这位朔方城文官最高者,很多年没有如此忐忑了。此时,他的面前坐着一位面容慈祥的老者,老者身着白衣,须发也是白的,王守元似乎觉得眼前的人从里到外尽是白色。老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厅堂里霎时弥漫着上好飞龙踏雪散发出的幽香。
“陛下让老夫来朔方看看,顺便带刘将军回去。陛下说,虽是一些衣冠,但好歹也有个念想。”老者放下茶盏,漫不经心的说道。
王守元仿佛听到了天空中一声惊雷,他扑通一声跪在老者面前:“刘将军殉国,卑职有罪,请老大人责罚。”
老者瞥了一眼颤抖着的朔方镇城:“罢了,你不过是一个文官,兵败之事也不赖你,陛下自有圣断,你不用多想了。走吧,我们去看看幸存的孩子们。”
“天佑元年,二月十四,朔方大将军刘先亲率虎狼五千奔袭九幽南巢,先部与九幽妖寇战于朔方北部五十里葬龙潭处。寇尽向葬龙潭,众且二万,先众寡不敌,急于朔方,未得。寇围益急,先手杀数十妖寇,力不支,拔刀自刎死。全军几欲尽殁,余者不足十。”——《前唐书—刘先传》
朔方城南营主要用来安置伤者,此时营里早已戒严。校场上零落站立着八个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伤。除了末尾的一个少年,余者皆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与围着他们的玄甲骑士相形见绌。白衣老者缓步走到八个人的面前,王守元连忙跑到他身边恭敬地站好。
“孩子们,都吓坏了吧,妖寇凶残,将军身死,大家不必内疚。朝廷在江南给你们置下了房舍屋田,从今以后你们就离开朔方,安安稳稳做一个百姓。”顿了一下,老者叹了一口气,“难为你们了。”
听到面前的白衣老者这样说,几个人眼神终于散发出光芒。这时白衣老者注意到了那个末尾的瘦弱少年,从他进场到现在,至始至终少年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动,眼神更是平静如水。那少年约莫十六岁左右,消瘦的身上套着件军中低级士兵的破烂棉服,胸前一团黑褐色的血渍,一头黑发不知是因为天生还是因为尘垢卷曲着,发下的面颊却是泛着一种病态的白,若是洗净了,想必像个眉目清秀的官家子弟。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老者问道,声音是那么慈祥。少年的目光落在老者的一双白鞋上,他捏了捏拳头不发一言。
王守元见少年不回话,急忙朝少年吼道:“国师问你话呢,如何不回答!”
少年听到国师两字,身子晃了晃,他瞪了一眼王守元,面朝老者吐出两个字:“江源。”
王守元被这个士兵一瞪,正要发怒,老者拍了拍手制止了他:“很好,很好,像吞云崽子。江源,老夫记住这个名字。”(吞云,昆吾仙兽,从小不知畏惧,常于高峰处怒吼,似有吞云之志。)
老者朝着少年笑了笑,便不再看他,轻声对王守元说道:“把东西拿上来吧。”
王守元弯腰点头,拍了拍手掌,他的营兵们便抬来一个大箱子摆放在众人面前。箱子“哗啦”一声打开,露出了一沓银票和江南地契。王守元挥了挥手,稀拉站着的伤员们急切走向前去,领取属于自己的地契银票,唯有那位少年仍站着不动。
“你不去么,江源?”老者笑道。
“将军死了,我绝不能苟活残生,我要为将军报仇,逃去江南不是勇士所为。”少年像是遭受侮辱一般,怒目视人,大声辩解。箱子旁忙活着的伤员们听到这句话,都顿了一顿,他们斜视着少年,眼神里有不解也有被羞辱的愤恨。“好不容易逃出来,这小子怎么还不开窍?”其中一位伤员喃喃道,他虽精神萎靡,但却有书生气息。
王守元有些惊异地盯着江源,他想用自己的威压和眼神撕破少年不在意钱财的伪装。少年感觉到王镇城的目光,毫不畏惧的迎了上去。“王贼,勒兵不救,将军的死你有一半责任。”少年心里想着,咬了咬嘴唇。
王守元想到自己堂堂二品大员竟被小兵盯着,登时发火:“好大胆子,目无上官!”说着就示意身旁的侍卫将少年押下去。
“王镇城,好大的官威啊。”老者皱了皱眉。
“哪敢哪敢,卑职还不是怕这小儿冲撞了老大人。”王守元连忙赔笑,又朝士兵们呵斥一声,“都退下!”
“刘将军有你这样的士兵,老夫也为他感到宽慰,你的想法很好,但不要伤了旁人的心。”老者并不理会王守元,他朝着少年点了点头,“不过,箱子里的东西你还是拿着,那是你应得的。”老者抚了抚衣袖,笑了一笑钻入一旁的黑色大车中。那黑色大车,不知是什么制成,但是给人的感觉很沉,拉车的是匹白色的马,只是头上长着角。那马似乎感受到少年的目光,转过头来朝少年呲了呲牙。“马也有獠牙?”少年摇了摇头。
是夜,御林军行辕。
“老大人,卑职的属下从荒原深处猎得飞卢一只。卑职,卑职想请大人一同品尝。”王守元低着头恭敬得站在白衣老者面前。
“王镇城啊,老夫老了,牙齿松了,咬不动那飞卢肉啊。”老者捧了口茶,淡淡说道,“明日,老夫想去葬龙潭看看。”
“大人万万不可啊!”王守元吓得跪在地上,“葬龙潭据城数十里,九幽盘踞,凶险异常,老大人身系天下安危,不可亲涉险地。”
“九幽已经退了,王镇城不必担心。难道王镇城不想知道那条密令的内容吗?”老者抚了抚长须,意味深长地看着跪着的王守元。
听到密令两字,王守元心中一凛,刘先就是由于收到那条密令,他才仓促出兵继而中伏的,想及此处他顿时对老者的提议充满了兴趣。王守元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抬头抱拳道:“老大人,城中可调配的兵将还有五千,加上您带来的五百御林骑兵,明日葬龙潭之行定将万无一失。”
“镇城不必兴师动众,明日老夫带上两个徒儿就够了。”
王守元愣了愣,刚想动嘴说什么,老者已经起身不留他分说。
“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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