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源的肚肠响了许久后,机关小人终于敲了一声木鼓。
鼓声宣告上午的笔试结束,教习们走进平台内,从案几上逐次收走考卷,叠成一摞的试卷被他们扔进了一个自走木车里。
蓝袍女教习扫了一眼人群,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一个半时辰后,我们将在南岸前桥遮雨廊前通知笔试结果,现在请考生跟随教习退场,由他们带你们用餐。”
两名教习背着双手,走在考生队伍最前方,他们将八百多名考生带到前桥遮雨廊,在廊内,考生们领到了书院伙夫分发的食盒。
小小的食盒很朴实,保留着木头的本色,盒盖上刻有天华二字。
江源和司马昀在湖边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他俩忙不迭地打开食盒盖子吃了起来,江南府的稻米香糯无比,淋汁炸鱼脆香少刺,红菇炒肉火候恰到好处。
“啧啧,你瞧这天华书院真是有钱啊,免费的午饭竟比兵部培园做得还好。”司马昀嚼着两只小鱼,略带感慨的说道。
“谁说不是呢,这可是八百多份带食盒的饭啊,少说也得两千多条小鱼吧,怕是在知悟湖里养殖的鱼。”江源擦了擦嘴,他望着知悟湖北岸高耸的天华山,悠悠说道,“你说这天华书院如此财大气粗,钱从哪里来的?”
司马昀嘿嘿一笑,神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话说天华书院的钱财来源,在帝京也算是个小秘密。天华书院开院千年,莘莘学子遍布海内,他们的供奉可是了不得的数字,特别是某些富商,据说书院里有个学生,乃是帝国最大商会——万源会的高层首领。再说了,天华书院虽超然朝外,其实地位仿佛又在六部之上,地方官府谁敢开罪于它,因此,书院搞点黑钱岂不易容反掌。“
“说到天华书院的地位,从今天的知悟湖就可观一二。你瞧,我们这群考生尽是各地高手,其中会缺杀人放火的主?但今日这些人多安分呐,江源老弟,你可知道这是为何?“司马昀放下筷子,朝江源身旁挪了挪说道。
“为何?”江源回忆起厄尔特的雄鹰大会,大会上遇到很多狠角,那些人在厄尔特可不会如此安分。
“陛下曾对天华书院下过特旨,知悟湖及天华山永世属于书院,朝廷不会对书院地界上发生的事做任何干涉,现在你明白了吧。”
“嗯,我明白了,换句话说,从我们走进知悟湖畔那刻起,天华书院就掌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若是书院清理掉了一些碍眼的人,朝廷也不会追究任何责任。”江源点了点头。
“太宇是强者的世界,在强者的地盘里,弱者只有选择服从。”司马昀狠狠地刨了口饭。
江源抱着两个食盒走到遮雨廊里,天华书院的伙夫正笑容可掬等待他,食盒是一定要交回去的,谁也不想惹麻烦,正如司马昀所说,在强者的地盘里要守规矩。
走出长长的遮雨廊,江源看到近旁的草甸上整齐站立着一大队考生,他们约莫两百人,皆着玄色劲服,个个精神抖擞,英气逼人,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行伍中人。
江源对这些军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他朝一名考生走去,恭敬地问道:“哥哥面容英俊,锐气风发,难道是京营兄弟?”
那名考生见眼前少年还算懂礼,看举止也似是军人,本想与他好好聊聊。但当这名考生听到京营二字,他仿佛受了侮辱般没好气地说道:“京营?我们是兵部的。”
江源“哦”了一声,连连抱拳道:“在下有一京营朋友来到了知悟湖,还以为在众位哥哥队伍里,看来找错了人,叨扰了,叨扰了。
江源走在草甸上,绿油油的小草没过他的脚面,看到树下享受湖风的司马昀,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怨气:“司马昀这小子没有给我讲实话,他不是讲的兵部只派了几名青年吗?好,我倒要看看你耍什么阴招?”
“司马昀,遮雨廊前站了些你们兵部的人。”江源一巴掌拍在司马昀肩上。
司马昀听了江源的话也是惊了一跳,他说道:“怎么可能?大人明明只派了卫然我们三人参加考试。”
江源见司马昀的表情不似撒谎,想了想说道:“那兵部怎么还派了这些人来,足足二百个?”
司马昀摸了摸额头,若有所思道:“兵部培园候补生除了京中子弟外,还有各地晋升的军官和士兵,合在一起大概千人。你说有二百人来参加考试,我真是不知道的。这一千名候补生分属兵部各司,我也不清楚其余各司的安排,作为军人,什么是知道的,什么是不能知道的,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江源联想起司马昀的种种,从他对天华书院了解的程度来看,他对书院的功课做得很足,而兵部派了二百名考生也没有选中他。如此来看,江源估计是兵部某位大人绕开兵部的集体参考,以散人的方式派了司马昀等人来知悟湖,他要给书院掺私人的沙子,还扯了江源进来。
江源心里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但他的表情却淡定自如,他决定稳住司马昀,于是开玩笑道:“看来你是个爱掉队的人,否则那两百人都不和同学聊聊天?”
“那倒算不上,只是像我这种纳捐来的候补生,培园的人大多瞧不上我,不过我才和那些兵痞尿不到一壶呢。”司马昀郁闷道。
“我不会因为纳捐的原因嘲笑你,如果你通过了这次天华书院的考试,也证明了你个人的实力嘛,而依我所见,二百人里一多半都入不了院。如此,那群兵痞还敢嘲笑你?正如你说的,太宇是强者的世界,人人都尊重强者,努力!“江源用力捏了捏司马昀的肩膀,司马昀的裲裆内甲真是硌手。
湖风拂面而过,两人仰躺在浅草上望着晴朗的蓝天,湖中的鱼儿不时翻上水面,卷起阵阵水声。江源放空身体,他休息了会儿,一个半时辰的时间便很快滑过了。
知悟湖畔三三两两休息着的考生,忽然像闻到甜蜜般,朝前桥蜂拥而去。
那名蓝袍女教习在两名书院教习簇拥下,走到前桥高处,她双手展着一份长长的绢纸,上面写得是参加武试的考生号码。
一串串考号念出来,被念到号码的考生激动不已,他们或欢呼,或高跳。剩下的人默不作声,他们心里盼望着女教习尽快念到自己的考号。
江源和司马昀同样陷入焦躁的等待中,当蓝袍女子念到绢纸后部后,两人的名字还没有出现,他们的焦急达到了顶点,心里止不住得打鼓。
“九百二十九号,九百三十号。”蓝袍女子的声音传到两人耳朵里,格外动听,她念得正是江源二人的考号。
蓝袍女子念完了最后一行考号,长道上还有四百多人没有听到自己的考号。
这群人无疑是被淘汰了,巨大的失落感陡然传递在他们心间。于是,几个平日里蛮横惯了的考生,失落转为怒火,理智化为鲁莽,突破了防线的愤怒吞噬了他们,饶是知道这是天华书院,他们也无所畏惧了。
“凭什么,你们书院凭什么不让我通过笔试?”他们聚在蓝袍女教习前,异口同声说道。
在激动的人群里,一位靠前的大汉更是骂骂咧咧,看穿着像是草原来客,薄皮袄间袒露着浓密的胸毛:“艹,让你们书院的老头出来评评理,爷那答卷还不行吗,爷可是照着身旁那个蠢贼抄的,他通过了笔试,我为什么不行?“
蓝袍女教习皱了皱秀眉,这名大汉口出狂言辱骂尊师,彻底激怒了她。
“狂汉。”蓝袍女教习箭袖一抖,只是眨眼之间,一道光影闪现到那名汉子身前。
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线出现在汉子的脖颈处,蓝袍女教习站在他身旁,低头抚了抚稍显凌乱的衣袖。
“咳咳咳。”那名汉子双手紧紧捂住脖子,他想压住脖子的伤口,但鲜红的血还是从指缝间流出,不一会儿,脚下便是一滩血泊。
“咚。”汉子倒在长道的坚硬石板上,没了动静,看来是死透了。
蓝袍女子迈出纤细的长腿,她踩在汉子背部,冷若冰霜地说道:”念到考号的考生随我入场,没有念到考号的考生,请自行离开,勿要在湖畔逗留。天华书院欢迎你们下次报考,我们那时再见。“
在一片寂静中,考生们主动分为两拨,一拨四百多人垂头丧气地离场,一拨三百多人跟随蓝袍女子走上前桥。
汉子的尸体被两名粉袍女教习提拎着,当着众考生的面直接扔进了知悟湖。
沉入尸体的那一小片湖面顿时像沸水般翻腾,只是片刻功夫,水波间漂浮了团团血沫和皮袄的碎片。
走在前桥上,目睹了此景的司马昀,想起了午餐吃的淋汁小鱼,他的胃液也同湖水一样翻腾起来。
江源没有去关注那具死尸,他发觉天华书院的人心狠手辣起来和圣教没有两样。这时,行在前桥上的他听到了一阵肃穆的礼乐,那礼乐声似乎是从知悟湖的北岸传来。
司马昀平复了呕意,他听到礼乐声后,靠近江源悄悄说道:“听这礼乐,应是陛下到了,是从山下看台传来的声音。”
知悟湖南岸的看台修筑在湖畔小山坡上,它一直是皇室高官观赏湖景的绝妙平台。但很多人不知道,天华书院最近在北岸湖边修筑了一座更高更华美的看台,今日启用的看台自然成了皇亲国戚新的专属观赏台。至于南岸的那一座旧台子,此刻已是被富商们坐了个满满当当,他们花费不菲的银子入座南看台,原因无非在于,一者可观书院考试,二者可坐皇室曾享用过的看台,也算是沾沾龙气。
三百名身着细鳞甲的武士围住了天华山下新筑的看台,金色兜鍪上的朱雀图案格外醒目,他们是禁军朱雀营的卫士,帝国正牌的羽林军。
扶风皇帝和皇后在宫女们的拱卫下,顺着白玉铺就的阶梯,缓步走上高高的看台。皇帝从帝京而来,一路车马颠簸,他们从秘密道路绕过知悟湖,径直来到天华山下。
华盖下扶风皇帝不惧身后大臣的谏言,他牵起皇后的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
皇后头戴凤冠,俏丽的面容,柔和温婉。在帝京风流客的私下议论里,他们的大唐皇后乃当之无愧的盛世第一美颜。
莫言是国师的亲传弟子,按礼无需朝扶风皇帝下跪,他站在皇帝身侧,恭敬地说道:“请陛下稍坐,尊师已下天华山了。”
“好,朕就先坐着。”扶风皇帝温和地看着莫言说道,“爱卿你也坐吧。”
在布置看台时,天华书院的院长只安排了三个座位,莫言心里苦笑一声,只好对扶风皇帝说道:“陛下,臣就不坐了,尊师让我守好陛下的安全。”
扶风皇帝点了点头,他坐在金色软椅上,眼光越过湖面落在白玉石圆台间。
“兵部的儿郎们,且让朕好生看看你们的表演吧。“他淡然一笑。
上午笔试时放置的一千五百张案几尽数撤去,徒留报时鼓立在中央,因此,偌大的白玉石圆台此时显得异常空荡。
参加武试的考生被分为十组,剑科的七组人留在前桥等候指令。
一阵木石摩擦的尖锐声音传来,圆台东侧的地面出现了一个暗门,术科和弓科的三组考生跟在教习身后,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暗门。当殿后的教习走进暗门后,石门很快闭合,留给地面的,是几处不易察觉的缝隙。
江源曾见识过月国祭坛的机关,因此天华书院的机关圆台并不能使他感到惊讶,但司马昀和其余的剑科考生都长大了嘴巴。
白玉石圆台又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木石机括声,江源脚下的前桥也抖动起来。
只见圆台西面翘起一扇两驾马车大小的石门,石门下黑洞洞的暗道喷出湖水的潮气。暗道里陆续走出十五名两人高的人,他们裹着厚厚的带刺铁甲,两手统一端着根丈长铁棒。
蓝袍女教习走到剑科考生面前,她朝那些巨人一指,嘴角微扬:“武试的规则很简单,鼓声起,入场,鼓声止,出场,七个小组依次开始,你们的目标就是打倒它们,无论用什么方法。另外,我丑话说在前,你们方才虽是签了生死状,但那铁棒真的会打死人,所以,诸位考生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然而,没有一名剑科考生放弃武试,他们好歹都是各地的武道佼佼者。
“咚。”报时鼓声响,第一组的三十多位考生拿出自己的武器,他们鼓起勇气奔向白玉石圆台。
江源站在队伍末尾,他望着那排奇怪的巨人,总感觉这些巨人的举止似曾相识。
“老师,这些就是天华书院收留的蛮铁吧。”扶风皇帝向一旁的白袍老者问道。
“是的,陛下。这些蛮铁几乎是杀不死的,可危险得紧呢,所以将其留在书院作陪练用,是极好的。”白袍老者抚了抚茶盏,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