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皇帝走了,远行的队伍沐浴着金色的落日余晖,几百骑朱雀营的卫士簇拥着数十辆普通式样的马车,车轮快速地碾压在砖石路面上,虽然帝京的门禁对这条道上的人而言自是毫无效果,但那些散落在黑夜郊野中的流民无时不刻刺激着卫士绷紧的神经 。
此时的江源刚打完一个大大的呵切,陈俊教习方才在看台上的长篇大论念得他昏昏欲睡。幸运的是,院规训示完毕后,他和其余的考生很快就下了看台,在教习的要求下站在石坪上列好队伍。当知悟湖里响起第二十次水花声后,皇帝和国师才从长梯上款款而下,在朱雀营士兵的护卫下,当着众考生的面,干脆利落地钻进一旁备好的大车中。
皇帝和国师的大车离开石坪后,月宁皇后才在侍女的搀扶下进到另一辆马车,这种有违礼制的奇怪场景让石坪上的很多人联系起了那个在帝京广为流传的消息,大唐的皇帝和国师绝非普通的君臣关系。
江源也嗅到了一丝诡谲的气味,白衣老头子很不一般,试问天下有哪个臣子能坐在皇帝的右侧,并且在众目睽睽下先于皇帝坐进马车?江源心里忽然泛起一种郁闷的情绪,莫白和皇帝如今走得如此近,自己追查星钥的路途看来是绕不过皇帝这根龙柱了。
石坪上的书院新生整齐地站在影壁前,他们在等候蓝袍教习陈俊,他将带来天华书院新的指令。
江源打量着队列里的兵部新生,只见这些年轻人极为沉默,哪怕相距不过半步,新生之间也听不到任何谈话声。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寂静的石坪仿佛化为一片荒石苔藓的北地,在一堆堆乱石间,蛰伏着的九幽妖寇在突袭前也绝不发出一丝声响。
司马昀看了看江源的背部,神情显得复杂,对手在今日的武试中已然亮出了杀招,甚至自己也近乎命丧明悟台。这一切果然被大人说中,司马昀想不明白,这个外表看似文弱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牵动了大人的神经!
眼前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像是一块落入大海的腥肉,它散发出血腥之气,茫茫帝京城潜藏的势力都被其吸引,从翔凤街旅店的神秘刺客到今日兵部里的几派青年,个个杀意腾腾,欲致其于死地。
身着黑色制服的兵部新生从属于帝京不同的大人物,他们的背后有的是各地边军,有的是帝京的数位将军,要想让他们统一行动,难度不可谓不大。既然这群新生今日能联合袭击江源,足以说明指使他们的人官职极高,甚至远在自己的大人之上。
今日的武试传递出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帝京里的某些大人物为了取江源的命不惜同大人撕破脸皮,我与大人同乘一条船,若进入天华书院后再遇冲突,自己也只能迎流而上,硬着头皮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务,兵部候补职虽是纳捐而来,但自己想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帝国军人。
司马昀想通了关节,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扫了眼前方的兵部新生,他捏着拳头暗暗说道:“大人,我不相信有我完成不了的任务,江源的安危就是我任务的成败,我司马昀绝对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再过小半个时辰,太阳就要彻底跌进天际线了。这时,石坪上的新生终于等来他们翘首以盼的天华书院一级教习——陈俊。
“从此刻起,请诸位称呼我为陈俊教授,记住,是俊俏的俊。”陈俊说到俊字时故意提高了声调,他揉了揉肩膀继续用平和的语气说,“ 我知道石坪上的新生中,有些生于官宦之家,当爹的官印一个赛一个的大,有些则是崛起于军伍,拳头硬邦邦刀剑锋利非常,还有些人大概屋中银子如牛毛,或者呢是袖子里的手满是血污。但是,在这片湖和这座山中,你们只是一群河套草原的羊崽子,我陈俊,便是你们的羊倌。崽子们没有异议的话,随我回羊圈。“
考生们默默走在陈俊身后,他们一个个对陈俊的戏弄之语愤愤不已。不过走到天华山下的都是些能屈能伸之人,他们今日的忍气吞声大概的确不是软弱。
条石铺砌的山路附着些青苔,新生们的脚踩上去有些打滑,这是石坪左侧的上山道路,路边古树参天,林里黑影憧憧。
在曲折难行的石道上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新生们来到天华山半腰上的一处宽敞之地,这里有着一座占地颇大的院子。
这院落红墙环护,周遭植着遒劲古树,当中一座垂花门楼,众人走入门内,院里甬路相衔,绿草盈盈。影壁上用瓷片拼了个“学”字,两边各是一座瓦顶灰砖赤柱房。
几名粉袍教习从影壁后的正屋里走出来,他们将这群新生分成男女两队,江源所处的男生队伍很快被一名白脸教习带往影壁左后的一处房屋。
江源看着房屋后部似有炊烟,不知是要作甚,身旁一名嘴快的学生却忍不住对教习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先生,这是要去哪,用膳吗?”
“净身。”白脸教习淡淡回道。
原来推开房屋的滑门,当中便是个巨大的下沉式水池,地板全用一种江源没有见过的石头铺成,上面的颗粒状很像麦粒,还有几处石盆石凳都列在水池旁,温热的水汽正萦绕在空中。
白脸教习一脸嫌弃地为新生端来备好的短裤,江源等人自觉地脱掉衣服,穿了短裤踏入浴池里。
泡在水里的江源敏锐地发现,浴池的水总弥漫着一股让人非常不悦的味道,像是铁锈味。
沐浴的时间并不长,待新生洗净血污汗泥,用棉布擦干身体后,便依次在白脸教习处领了木盆等个人用品。
男生们神清气爽地走出滑门后竟听见隔壁有欢快的女声,看来这屋里有两间浴房,只是被厚厚的石壁隔开了。
白脸教习领着新生经游廊来到内院右侧的一座长屋,长屋挂着块书有“安心”古字的匾额,在它对面相仿的房屋则挂着“静怡”匾额。
长屋较长,被书院隔成十间小屋,二十名男生刚好两人一间。
江源和司马昀分在一间屋内,房间不大,两张石床就占了大部分空间,床上铺有统一的靛蓝棉被,雕花木窗下安放有木制桌椅。
江源仰躺在厚实的被子上,暗红色的房梁在他眼里畸变为一根烤肉条,他咽了咽唾沫朝司马昀问道:“书院包饭不?”
司马昀肚子叫了两声,提着食桶的白脸教习恰好推开未掩的房门,他扔给江源二人四个大肉镆,嘴里无奈地说道:“膳房伙夫下山了,几个肉镆大家将就吃吧。”
司马昀待白脸教习离开,气恼地将手里的肉镆扔在床上。
太宇同样的夜里,有些人的晚餐却和书院新生不一样。
花梨大理石圆桌上摆满雨瓷窑出产的碟碗,内里装的菜色皆是出自天华书院的几大厨子。天花板垂着一盏滨州琉璃灯,温润的光芒使菜肴显得更加诱人,这间四壁织锦,地铺细绒毛毯的屋子是扶风皇帝的私人餐厅。
皇帝选了块飞卢肉,用玉牙箸缓慢地递到莫白碗里,不动神色地说:“老师,今日彦不识部传来边报,说是朔方城西面一百里处的一段龙墙,已于昨日被九幽突破。”
莫白持白玉箸将瓷碗里的飞卢肉分为两段,他叹息道:“龙墙太长了,陛下在那儿放的兵哪里够啊,九幽一旦集重兵于一点,再坚固的墙也会被压垮。”
“可是老师,这么多年来大唐与九幽一直相持在龙墙内外,九幽似乎总出兵在易行之地,因此朕在朔方的军队次次都可截住它们。”扶风皇帝若有所思说,“直到刘先没于阵,九幽潜藏,良久消失的妖患可能让初到的彦不识麻痹大意,如今致其能突然出现在西边罕行之地,集结重兵大张旗鼓地攻破龙墙,朕以为它们变聪明了。“
莫白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陛下,在老夫看来九幽从来不是愚笨的。先前多年的小打小闹只是为了积蓄力量,现在,磨利爪牙的它们终于等来了机会。”
“什么机会呢,还请老师明示。”扶风皇帝的语气略带焦急。
莫白嘴角微微一扬,他说道:“陛下是知道的,今年的异数一个是召星石,一个是即将重现的影月。“
扶风皇帝见从莫白嘴里套出了召星石三字,于是顺着说道:“老师,在九幽手里的召星石需要星钥相配?”
莫白放下玉牙箸,不置可否的淡然一笑。
过了一会儿,莫白才咳了声:“也罢,星钥的确是在老夫手中,本可以呈交给陛下,只是除了九幽,他也想要这枚钥匙,陛下,您守得住么?”
扶风皇帝感到空空如也的后背像是有人突然吹了一口凉气,他知道莫白说的是谁。
国师莫白身兼天华书院院长之职,修行几千年,堪称人类最强者,如果谁能和莫白有相似的造诣,他的确算一个——圣教掌教玄天。
“陛下,请让那位女将军务必挡住九幽,若九幽妖寇与萨达尔部合兵一处,其后果不堪设想。”莫白见扶风皇帝彻底断了星钥的念想,于是就北方兵事语重心长地说道。
扶风皇帝从对玄天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他对莫白忧虑地说道:“老师,朕已着彦不识火速截击南侵的九幽,并且着兵部从南方抽调了两军北上,朕料想萨达尔不会轻举妄动、只是抽走两军后,用来对付南方胡子刘作乱的兵力就少了。”
“胡子刘作乱的根源不在乡野,而在于帝京,请陛下审之。至于明面上的跳梁贼寇们,若是官军无法剿灭的话,正好老夫要去一趟南华城,请陛下将其交于老夫的大徒弟莫言吧。”
“养寇自重尾大不掉的军阀自古便为皇家大忌,若陛下决议革新,本着天下苍生将来的幸福,天华书院永远站在陛下身后。”莫白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皇帝说道。
“老师的情朕领了,只是江北的事,朕想再等等,草原上的战火一朝点燃,焚毁的草场,四起的流民,甚至会动摇大唐的国本,况且贸然行事,朕怕安南府也会开始动乱。”
“这是积病,拖到现在总归是要剜肉而治的。”莫白摇了摇头说,“江北的事老夫相信陛下自有定夺,只是最近圣教的动作愈来愈大,某些时候,我天华书院需要国教大力支持,还请陛下转给国教首座。”
扶风皇帝点头答应了莫白的要求,他看着老师洁白的衣袍,内心深处再次打消了得到星钥的念头,至于神教算出的那个神之转世,暂且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