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小人敲响了报时鼓,与此同时,天华书院的数位粉袍教习踏在白玉石圆台坚硬的石板上,他们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勒令场内剑科七组的考生退场。
“今日武试已毕,请诸位考生速速离开明悟台。”
明悟台上的兵部考生眼里写满愤懑之意,他们面前立着的该死巨人打断了自己的任务,若是按事先计划,剑科七组那名瘦小的黑衣少年在报时鼓敲响前,定能倒在自己剑下。
这群兵部考生的领队察觉出了眼前的端倪,此前同他们配合良好的巨人在关键时刻临阵倒戈,可以肯定是天华山上出了变故,使得铁甲巨人将其当做了敌人。
如此,再做突进也是毫无意义,何况那些进入圆台的书院教习明显不是自己人,于是这位领队失落地挥了挥手,围绕巨人的兵部考生迅速整理好队伍,在南岸百姓们的阵阵欢呼声中列队走出明悟台,西沉的阳光下,他们的面庞笼罩着一层阴影。
见兵部考生走上了前桥,铁甲巨人们才散出了个空隙,让包围圈内的江源钻了出来。
干瘦巨人看着江源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一礼,它在江源心中说道:“月王陛下,您在书院的安全就交与多多洛吧。”
江源在心里礼貌地应了一声,随后他扶起昏迷中的司马昀,一步一步走出白玉石圆台,他走得很慢,可能是因为司马昀沉重的身躯,也可能是因为他还未从干瘦巨人讲述的故事里回过神来。
干瘦巨人的故事解答了他的疑惑,道出了路途的凶险。
正如江源所猜测的那样,铁甲巨人奇怪的交流方式和僵硬的动作他的确见过,几日前西语烟衣铺里的掌柜与它们是同类,它们不是人类,而是狼王在月国祭坛曾提到的人类兄弟——蛮铁。
强盛的月国历经岁月不断衰落,蛮铁的国度也难逃同样的命运,甚至在距今百年前,蛮铁唯一的城市彻底消失在世间,极少数幸存下来的蛮铁只能选择在人类的聚居区内游荡。
这些蛮铁幸存者在国都消失的那刻都散布在遥远的地方,它们无法知晓家乡消失的真相,只是或早或晚地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无家可回。
明悟台上的这队铁甲巨人就属于一百二十年前的一支蛮铁远征队,当时它们被作为人类援军派往太宇北部同九幽作战。
当远征队完成任务返程时,这些可怜的蛮铁才在唐国的帝京收到了家乡消失的信息,于是它们至此成为飘荡的孤魂,以佣兵的身份滞留在了帝京。
然而唐国兵部对难以死亡的它们起了猜忌之心,在危急时刻,常年置身在朝外的天华书院力排众议收留了它们。为报答天华书院的恩情,远征队为书院重新改造了明悟台,并以护院的名义守护在此处。
百年来,蛮铁远征队从未参与过天华书院的日常工作,它们隐藏在白玉石板下,只有当不速之客到来时,它们才会现身。但能杀到知悟湖的敌人少之又少,因此许多年间,天华书院的学子也从未见过它们,蛮铁远征队的存在一度成为书院的神秘传闻之一。
令远征队长多多洛惊讶的是,天佑二年的这次招考竟和它们有了关联。天华书院的主考官莫云邀请远征队参加考试,并且需要担当武试的考官。
当了解到此次武试的规则后,多多洛觉得事关重大,还曾特地询问过院长莫白的意见,莫白让它们按莫云要求的做,并强调书院将与圣教九幽展开决战急需人类中的强者,严厉的考试不失为一种超高效率的选拔。
按照蛮铁固有的思想,人类是自己的兄弟,是万祖君指定给它们的被保护者,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伤害人类。
身着书院蓝袍的莫云要求多多洛以大局为重,淘汰人类的弱者是提高人类素质的一种方式,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了情商较低的多多洛,但让多多洛更加心动的是莫云似乎知道家乡消失的秘密。
莫云交换秘密的唯一条件是让蛮铁在武试时杀死一名少年,她还将少年的体貌特征告诉给了多多洛,这就是为何干瘦巨人会对江源痛下杀手的原因。
当得知知悟台上的杀机有天华书院的手脚后,多多洛面前的江源,惊出了一身冷汗。
江源透过多多洛面甲上的破洞,仿佛看到了那夜翔凤街旅店穿墙的刀剑,那家旅店是天华书院安排他入住的,烧掉半条街的大火也是书院的术士弓手所为。
的确有很多人要我死,从江北草原出来何尝又不是再跌进了一片草原?可是,谁是那高草间匍匐的猎手?
知悟湖上空的风刮得愈来愈急,红日渐斜,山坡上驻足的百姓纷纷涌向官道,他们若再不离开,今夜只能住在帝京城外的郊野上。
长长的车马队伍拥塞着驶向帝京的方向,道路上尽是关于考试的喧闹讨论。
“当。”天华山上传出一声钟响,它不仅没有打断百姓的喧闹反而让车马间的讨论声高到了极点——天华书院最终的考试成绩到了公布的时间。
第七组剑科的考生由几名粉袍教习带领着,他们将穿过被毁得狼藉一片的明悟台,走到连接知悟湖北岸的前桥北段。
让大多数考生颤抖的铁甲巨人早已进入明悟台上的机关门,空旷的圆台上残余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众人走过北面的前桥,迎面便是一处宽阔的石坪,石坪用厚实的青石铺就,在它靠湖的一侧筑着座华美的看台,它的基座是用白玉石砌成,基座正面的整块白玉雕有精美的山川全貌。
术科和弓科的考生稍晚于剑科来到石坪上,所有考生在教习喝令下列队站好,相较于剑科考生或死或伤的惨状,术科和弓科的人似乎毫发无损,只是某些人露着熏黑的脸庞。
很快,队伍开始躁动不安,众位考生竭力踮着脚伸出脖子朝远处看去,在队列的最前处有一面白色影墙,几名粉袍教习正将一张红纸贴到了高处,金漆的数字描在大红的底色上显得格外扎眼,这大概就是上榜考生的考号。
考生队伍太长,所以教习的念读是必不可少的,一名蓝袍教习从影壁后缓步走出,他站在红榜前,用温和的声音念道:“剑科一组十二号,优等……”
江源为了提防本组的兵部考生,他拉着司马昀站在了队伍末尾,虽是站得较远,但是从声音上还是能辨出这名蓝袍教习不是此前那名女子。
江源想了想,那名凶恶的蓝袍女人从白玉石圆台武试开始后,好像就没了踪影。
红榜很大,但是金粉漆得字也很大,蓝袍教习念完最后一行数字后,不过寥寥三十五人的考号。
很幸运,在剑科第七组里,江源听到了他和司马昀的考号,当小组考号念完后,他身前的那群兵部考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待石坪上的众位考生释放情绪,蓝袍教习再一次用温和的声音说道:“未上榜的考生请随两位教习上桥,在知悟湖南岸遮雨廊,天华书院为大家备有此次参试的纪念,期待下次与诸位相见。另请上榜的考生在此稍等。”最后,他突然一笑道:“大家勿要交换考号,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是知道的。”
在经过一阵短暂的骚动后,落榜的考生无不垂头丧气地跟在教习身后向后走去,他们是被淘汰的人,是失败的武者。
这时,零零散散站在石坪上的还有三十五名考生,他们自觉地聚集到蓝袍教习身前,等候天华书院新的指示。
江源扫了眼剩余的考生,三十五人中,有八个穿着兵部考生的黑衣,他们应该是剑科其余组的人。
蓝袍教习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当他看到落榜考生全部走上桥后才微笑着说道:“首先,陈某在此恭喜诸位榜上有名,但要待红榜御批后诸位方能正式成为我天华书院的学子,现在请诸位整理好各自衣冠,按顺序跟在我身后。“
待考生们稍微整理了凌乱的衣甲后,蓝袍教习背着双手踱开大步朝影壁后走去,那里有一条石梯直通看台顶部。
江源吐了口唾沫擦了擦虎步履上的血渍,他随队伍转过影壁后,赫然发现石梯两侧正肃立着百名精甲卫士,从他们衣甲上的朱雀纹饰来看,必是禁军朱雀营无疑。
考生们走在石梯上各怀心思,一些人看到朱雀营的卫士后,可能是猜到了看台上的大人物,他们的头低垂着,在卫士们威武高大的身躯下,就像是押上刑场的罪人。
蓝袍教习几步走上看台,在离看台中心较远的位置他忽然拜倒下来,低着头恭敬地说道:“书院一级教习陈俊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三十五名考生见状后也参差不齐地拜倒在蓝袍教习身后,果不其然,看台中央端坐的正是大唐皇帝。
江源有些恼火地看了眼看台中央,那里正坐着三个人,当瞟到一身白袍的老人后,他止不住低喃道:“武试时让我打了那么久,现在还要跪在这石板上,老家伙……”
司马昀听到了身侧江源的抱怨,他急忙扯了扯江源的衣角,低声说道:“陛下,皇后和国师都在咱面前,你可别乱说话了。”
江源闭了嘴,心里却低嘲道:“司马昀果真乃帝京商宦子弟,在皇帝面前差点吓尿裤子。我就闹不明白,皇帝就这么可怕?若不是兄弟们在朔方拼杀,皇帝早让九幽逮了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哼。”
扶风皇帝的面目隐在旒后不甚清楚,他的身形有些瘦削,玄色龙袍垂在天华书院定制的龙椅上,湖风竟吹不动片缕。
看着眼前拜伏的考生,扶风皇帝语气平和:“前来参考天华书院的人,皆是太宇的佼佼者,诸位既能榜上有名,其中艰辛个人自知,还望日后珍惜学习之机会,成大唐之良材。”
坐在扶风皇帝右侧的莫白眯了眯眼,他接着皇帝的话继续说道:“欲成大唐良材,一是心,二是行,一心一行方能事成。”
“老夫在此请诸位谨记:莫要负大唐,莫要负书院,立德修武,解民倒悬。”莫白提笔在红榜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字,随后随意一卷,递给一旁的扶风皇帝。
皇帝亲手展开红榜,他在莫白签名左侧盖下了自己的御宝。
至此,由皇帝和国师亲自批准的红榜正式生效,宣告知悟湖北岸看台上的三十五名考生荣为天华书院学子。
礼乐声骤起,蓝袍教习转身面朝考生,他闭了眼用严肃至极的声音吟诵着天华书院的院规。
院规冗长晦涩,百无聊赖的江源为了解闷,开始调息起来 。
令江源诧异的是,这座看台空空如也,他竟然感受不到一丝原气,头顶像是有一个无形的罩子隔断了看台同周围世界的联系。
让江源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个小小的举动同时引起了扶风皇帝和院长莫白的注意。
“难道就是这个孩子?”扶风皇帝略微仰了仰头,“不错,就是他。”
……
“这小子还真是有趣得紧,吞云崽子尾巴露得太快,当心被人逮住咯。”莫白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