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你又回到北方蛮地去了么？”伴随着李教授的咆哮声，一枚粉笔击打在江源微卷的头发上，腾起一阵白灰。
李教授的粉笔扔得很准，“非常”得准，即便是久历战阵的江源也难以躲开。
在课堂上开小差的江源被抓了现行，直惹得教室里的几位女生发出嗤嗤的笑声。
江源扣了扣后脑勺，似乎觉察到自己在女生面前失了颜面，但他仍强自镇定，抬起头用懒洋洋的声音说道：“先生，我开小差实属无奈，您教授的课着实太无聊了。”
“你真觉得无聊么，江源？“李教授用冷冷的眼光盯着江源，像是刺出两柄利剑，他轻哼一声继续说道，”那日观你试卷，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似高论，令书院的多位教习称赞不已，然今日看来，不过一泛泛之辈。“
“试卷上的那句话，我的确是用了心的，只是当日若知道先生的课这么无聊，我兴许会一字不答。”江源见李教授当着诸多同学轻视他，心里略有不爽。
“区区雕虫小技，你当真以为老夫看不出么？你既能以它为墨，老夫的课你就更该用些心，若是学不好《原气论》，你们同那些在黑暗里苦苦探索的在野修者有何两样呢？理论是晦涩生硬的，但若能用这些坚硬的石头堆砌好修行的台阶，你们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稳，走得更高。“李教授扫了眼教室里的学生们，他们青春的面庞让他的怒火消了许多，于是以江源为引，对所有学生道出了自己的期盼。
见李教授如此苦口婆心地教育大家，司马昀轻咳一声，示意江源莫要同师者争论。
“在野修者又如何，我见过许多厉害的修者，没有这堂课他们就不修行了么？先生，我尊重你教课的自由，也请你尊重我睡觉的自由，《原气论》寥寥一本书，我已翻看了数遍，在教室里我只是睡我的觉，没有碍着你吧。”江源总觉得今日的李教授无比暴躁，他碰巧当了个出气筒而已。
“住口！”被江源彻底激怒的李教授忽然爆喝一声，震得教室内的学生们心尖发颤，与此同时，参书楼周围茂密的树林里无数惊鸟涌上了天空。
“江源小儿，你知道么，昨日你的家乡已陷于九幽重围，为师心痛啊。”李教授勉强压住内心的愤意，拍了拍教案指着学生们说，“天华书院要求诸位在修行上速成，学业压力很大，但帝朝给不了你们太多的时间，在座皆是大唐英杰，大是大非，自有掂量，耽于嚼舌者，自去退学吧。”
“朔方，丢了？”江源心里如钟撞般轰鸣，他同兵部学子们一道站起身来，用不容置疑的声音朝李教授说道，“这不可能。”
……
唐历天佑二年，四月一日，清晨。
寂寥千年的荒原上飘荡着团团黑云，一股股烟火焦臭味弥漫在空气中，朔方，这座唐帝国北部的要塞，它和它东西相连的巨墙正在燃烧。
那扇用炎铁木制成的巨大城门正被火苗艰难地啃食，炎铁木极耐烧灼，小小的火苗很快摇晃脑袋不甘地熄灭了，但构筑南墙城楼的却不是精贵的炎铁木，它半塌的身躯上熊熊火焰肆意扭动，威慑着前来灭火的兵士。
凌晨时分，城内火光四起，梆梆的告警声让镇城王守元心惊不已。
在师爷和一众侍卫的搀扶下，王大人登上朔方南面高耸的城楼，此时他才发现比起城内冲天的火光，城下赫然列阵的九幽更让他心跳过速。
龙墙烽燧一字点燃，敌袭的告警钟声响彻朔方内外，甚至盖过了巡城司救火的梆子声。
九幽大约五千余只，分作南北两个集群围在了朔方城下。相较于以往的零星袭扰，这次的九幽准备充分，除了前排拥挤的爪奴外，披甲九幽数量众多，还有几十队座狼骑士游曳在边缘，一些造型奇怪的木制投石机在爪奴的操纵下正在装填弹药，朝城墙试射的火石弹在夜空中拖曳出条条明黄的轨迹，它们坠落在荒原和城内，绽出一团团火光。
巡城司足足折损了一队兵士才抓获了三名在城内纵火的黑衣人，他们在各式拷问中不发一言，立时便被砍了。
巡城司将黑衣人所携器物交与通政司专员协查，很快便查清了纵火凶徒的身份，他们皆是长久潜伏在城内的圣教教徒。
对于纵火凶徒的来历，镇城王守元此刻全然没有理会的心情。
在得知九幽突破东面龙墙后，朔方新任游击彦不识整军五千，已于昨日清晨出城讨伐，这几乎抽干了朔方的兵力，也榨尽了王守元的底气。
此时的王镇城焦急如焚，他的手中只有一千余军，还有五百多巡城司的人马可供调配，这么点儿兵力，防守南北两面城墙可谓捉襟见肘。
王守元对九幽今夜的突袭毫无心理心理准备，根据镇城府库房里躺着的朔方地方志记载，最近的一次九幽围城事件发生在六百年前，谁能想到六百年后又遇上了围城呢？
王守元，朔方镇城，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凌晨时分的他正站在城楼上用手捶着身前的墙砖，他非常懊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好好的滨州不去，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很不幸，围绕朔方的战斗开始了，容不得任何人的胡思乱想，哪怕你是二品大员。
当九幽的一发火弹击破城楼屋顶后，王守元立马停止了思绪，手提红色的官服慌乱地跑下城楼，丝毫不顾地方大员的颜面，倒是他那二品炎凤的补子在跑动中似是展翅飞翔，还很骄傲一般。
王镇城可以坐在镇城府居中指挥，但守卫朔方的勇士们只能硬着头皮蜷缩在雉堞后等待着九幽的靠近。
九幽里最低级的爪奴在朔方守军弓箭射程外疯狂嘶吼，九幽的将军骑在一匹巨大的银色座狼上，它饶有兴趣地看着火光中的高大城郭，它不着急，为了今日的战争，极渊本部准备了太久，用于焚城的火石弹多不胜数。
火石弹从荒原上空列着队飞过，然后密集地砸在朔方青黑色的肌肉上，半柱香的功夫就使军士们听腻了来自空中的啸叫和地面的巨响。
守军们面庞被浓烟熏黑，眼里满是红色的血丝，同他们一动不动的还有那些躺在瓦砾堆里，不幸被落石或者砸破的砖墙击中身体的人。
投石机运行了一夜，金属包裹的机括终于不堪重负纷纷断裂，九幽将军望了望朔方上空萦绕的黑烟，满意地点了点头，它伸出覆盖有铁片的利爪，朝前一挥下令攻城。
“呜~”朔方南北霎时间响起了震荡人心的连绵号角，九幽军阵闻号前移，第一排的爪奴顶着城墙上的箭雨朝炎铁木城门冲去。
守卫南侧城墙的是朔方辎重部第一曲，曲长马骁早年间曾跟随刘先在北境荒原长期作战。在一次与九幽的战斗中失去左手掌后，马骁便被调任辎重部第一曲曲长，此次彦不识轻军出发，令其驻守朔方，没想到遇上了几百年不见的九幽围城。
马骁提着刀走过城楼焦黑的残躯，他踢开一根挡路的断木，转过头朝雉堞后的弓手们喝道：“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妖寇就在城下，杀光它们！”
辎重部的辅兵战斗技艺略逊于各部战兵，但饶是如此，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个人迸发出的求生欲使他们的弓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得有力。
纷飞的箭雨下，城下的爪奴挨个中箭倒在地面上，它们还来不及挣扎，便有更多的爪奴踩过它们的身体朝城门处奔袭。
南墙的二十座巨弩在九幽的彻夜砲轰中被砸成一摊碎片，缺乏重型器械的守军难以阻挡九幽妖寇的靠近。
“马大人，我这带来了一百多兄弟，你看守在哪里合适？”巡城司的一名队卫气领着百十号人，气喘吁吁地跑到马骁身旁，他看到了城外密集的九幽妖寇，正如蚁群般涌向朔方，于是更显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你带弟兄们守在弓手后吧，再过一小会儿，爪奴定会爬上来。”马骁探身射翻一只爪奴，咬牙切齿地说道。
爪奴属于最低级的九幽妖寇，它们善于用巨爪攀爬山体或者城墙，此时朔方的青铁石城墙下已堆上了几排这样的绿鳞怪物。
辎重部的辅兵们不停地朝城下倾倒热油和巨石，一时迟滞了爪奴的攀爬，但马骁清楚，南墙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相比薄弱的南墙，朔方的北墙被修筑得更加坚固宏伟，在几处下凹的台地上还设有霹雳投石机，虽然北墙的巨弩也没有剩下几座，但有了投石机碎火石的轰击，爪奴被阻隔在护城河外，一时还近不到城下。
朔方南墙比北墙稍矮，战况甫一开始就陷入了焦灼，前线传来的战报让坐镇城中的王守元苦闷不已，能派的兵力尽数登上了城墙，他的身边仅剩十余卫士和传令兵，朔方东西两侧龙墙屯所的几千守军若是不按时赶来，这座城大概是守不住了。
马骁快步奔跑在城墙上，他需要为自己的兵士鼓劲助威，粗糙的手掌拍打在他们冰凉的铠甲上发出坚硬的碰撞声，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
经历了九幽妖寇火石弹凶猛的轰击，南墙上有好几段城墙都散布着团团模糊的血肉和燃烧的木墙碎片，滚滚黑烟遮蔽在那里，使其上残存的朔方弓手无法精确瞄准。
城下的一只九幽小头目察觉到了箭雨的空隙，嚷着声指挥身边的爪奴朝那几处黑烟蔓延的城墙涌去。
“伍长，它们冲过来了，好多只，好多！可我看不清楚，该怎么办？”一名年轻弓手透过一阵烟雾的缝隙看到了城下成堆的妖寇，无比焦急地问道。
”既然看不见，你就不要管，瞄个大概把所有的箭都射出去！“伍长顾不上转头，他朝墙下连发数箭，大臂早已酸痛不已。
这段城墙虽有百步，却只剩一伍的士兵防守，羸弱的箭雨无法阻挡九幽密集的攻势，当那名伍长再次施放两根弓箭后，城垛外突然伸出一只闪光的长爪将他扯下了高墙。
“九幽上城啦，九幽上城啦！”眼见伍长被妖寇拉下城墙，残存的几名士兵丢掉弓箭立即朝远方城楼处奔逃。
站在高墙上开弓射杀是一种体验，同两人高的非人怪物肉搏又是另一种体验，当这些几乎没有实战经验的辅兵瞧见了翻上城墙的九幽妖寇，他们顿时乱了阵脚，有的人甚至慌忙扒下沉重的护甲朝马道跑去。
“站住！”马骁迎面喝住几名逃兵，厉声问道：“如今朔方南北两面俱被围住，你们还能逃往何处？”
一名逃兵躬身抱拳，颤抖着说道：“马大人，我们逃向龙墙东面的屯所，听说那里还有几千人，这朔方断然是守不得了。”
马骁伸出手擦拭了下逃兵脸上的黑炭，望着他因烟熏火燎而红肿流泪的双目，温声说道：“孩子，知道么，王大人派往东西两侧屯所的三拨斥候到现在都还没有回信，你觉得正常吗？”
众逃兵听了马骁的言语，心里俱是一惊，他们在朔方打得惊天动地，两处屯所的守军按常理早已赶来，如今却不见半个人影，或许九幽已突袭了屯所，断了朔方守军的退路。
马骁见逃兵们不再动作，于是推开他们，大步走向远处无人值守的城墙，那里有几只刚上墙的九幽爪奴。
“既然无法逃却，不如杀个痛快，有这座雄城作我们的坟冢，还有什么可惜的呢？”马骁抽出长刀，脚步愈来愈快，他怒吼着，咆哮着，引得九幽爪奴也嘶吼连连，“大唐的男儿们，不要倒在城中女人孩子的面前，拿起你的军刀在城墙上光荣战死吧，杀！”
死在城墙上总比眼睁睁看着城内百姓被妖寇撕食要好上千倍，想明白了马大人的话语，几名逃兵也掉转头抽刀跟在马骁身后。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