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辈常常是让人厌恶的一类动物,它们生命力不可不谓顽强。从帝都小巷的臭水沟一直到荒原上的湿冷烂泥里,这些小家伙们都能安然生存。
一整夜的喧闹渐渐消停,一只毛茸茸的北境草鼠开始了自己新的一天。它挤开一捧狼爪翻开的浮土,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该是傍晚觅食时间了,它动了动鼻子,嗅到了远处某地散发的香气,鼻腔里流连的味道分明告诉它,比起窝里贮藏的烂草根,那里的食物不知好吃到哪里去了。
香味来自于远处残破的城垣,从一堆堆冒着黑烟的碎石上,也可以看出此城曾经的雄伟,啊,在北境屹立千年的朔方如今化为了一摊弥漫血肉之气的瓦砾堆。
惨景对于人类来说犹不能忍视了,但对于北境草鼠之类的动物来讲,风干的血沫肉屑无异于上天在这苦寒之地赐予它们的饕餮盛宴,百里之外的动物们无不闻风而动。
在各式动物参加宴会前,这场盛宴的始作俑者正带着一队队俘虏,一车车砖石硬木扬长而去,它们嘴间凝固着血迹,是享用这场盛宴后的标志。
天佑二年四月二十日夜,妖袭朔方,曲长马骁乃凭城固守,时彦不识率军离城,城内尽多辅兵。九幽势盛,火石不绝,战端转急。或请逃之,骁怒曰:“妖围南北,若辈何逃?今能胜,全城皆可活,败之,老幼皆作它食。朔方一军忠义,吾辈当与九幽血战,下安百姓,上报皇恩。”于是拔刀冲阵,九幽穷凶,前死后继,官军力竭,城遂陷——《全唐战志》
九幽攻破朔方南面城墙后,与城中军民展开激烈巷战,南门大开,九幽狼骑长驱直入,攻破了以王守元镇城府为中心的广场防线。朔方城北墙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半支香的功夫便落入敌手,九幽在城内大开杀戒,食人数千,余者全部作为俘虏押往极北,其中包括朔方镇城王守元。九幽除了杀人外还处心积虑地对朔方城中的各式建筑大肆破坏,直至挖空龙墙地基,使得这座千年堡垒化为一片废墟,炎铁木城门也被强征的工匠拆卸后装车运走。
……
“如果我们死了,厄尔特以北就再没有能够抗衡九幽的力量……”彦不识纤长的手指触碰到副将铁甲上,寒意的蛇立时咬住肌肤,释放出一种失落的毒。
自从撒出去的斥候马队回来后,关于朔方城破的消息便在军中不胫而走,彦不识无意封堵消息,她知道士兵的情绪如洪水一般宜疏不宜堵,过度弹压只会适得其反。
失落,她麾下的这支军队无不弥漫着这种情绪,但现在,彦不识站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望着列队的士兵,她要用城破的消息点燃男人们心中的怒火。
“我把你们从朔方带出来,是为了胜利。”彦不识猛地喝道,“如果没有了胜利,你们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如果要如莽撞的小兽一样奔入茫茫荒野,去投进九幽妖寇布下的圈套,我宁愿你们丢掉刀剑返回家乡,沉默地苟活一生,至少,你们不会为饥饿的九幽增添力量。”
“将军,我们不会丢掉武器,我们是帝国骄傲的军人,只会死在刀剑争鸣的战场上!”彦不识的副将低下头,抱拳喊道。
“那就和我战!我要你们从现在开始,紧跟我的将旗,我将带领你们获得胜利的荣光。”彦不识拔出紫玉佩剑,锋刃和鞘身之间的摩擦声刺破苍凉千年的荒原,“朔方没了,我们还可以再建,被掳走的百姓死后却不可复生,帝国的军人们,听我将令,全军两日内到达厄尔特城,同节度萨达尔合兵一处北伐九幽!“
彦不识离城后本抱有和越境九幽决战的心思,谁料那股九幽并不迎战,稍一接触便向北逃遁,官兵们求战心切,一路追击,待深入荒原后,与朔方信使忽然断了联系,她方知中计,此时已回身不及。
彦不识率军退回龙墙以南时,朔方败报已由相近屯所传出,荒原到帝都,数千里之路,烽燧举,塘马奔,不日便可传遍唐帝国全境。
抵挡九幽千年的重镇,一夕陷落,这无疑会震动整个人族世界。彦不识行事果断,她要赶在萨达尔将自己的异心付诸行动前兵临厄尔特城。什么北伐九幽,什么拯救朔方被掳走的百姓只是她调兵的幌子,因为她清楚萨达尔绝不会出兵九幽,只有用北伐的大义才能使自己的士兵对草原的蛮族痛下杀手。
战马上的彦不识回头望着斑驳的龙墙,叹了口气,战火从草原中心燃起的那刻,这座屹立荒原的宏伟建筑将再无作用,它身上所有的士兵都会被投入南方的战场,与九幽清账的日期仿佛还很长。她抖起缰绳,胯下骏马像一团银光奔往荒原南边的地平线,在她身后还有整整五千人类军士,他们跟随着自己的将军,踏着复仇的步伐,在旷野上拖起一片尘土,一阵风过,足以遮蔽那没有温度的太阳。
朔方城陷,天下哗然,更让唐帝国朝堂难堪的是,朔方游击彦不识撇下陷入敌手的百姓和不知所踪的镇城王守元领兵南下。
王守元,朔方镇城,二品大员,总揽朔方辖区事务,并且是大唐文官集团在北境的代言人。在这样一名要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下,朔方游击彦不识没有丝毫寻找,而是带兵私自南下,可谓惹了天下读书人的众怒,扶风皇帝执掌权柄以来文武之间的摩擦只在堂下,这是多少年的潜规则,如今像这样明摆着端上台面的还是头一次,内阁首席大学士陈志高的长须都被气直了,他接到塘报的那时起,就誓要让高傲的武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朔方一失,天下棋局变幻,且看那帝都的笔刀纸盾和北江以北的血雨腥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