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是温和的,那么仔细而深邃地,看着南司月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
她突然想起那张画像,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将项链交给她时,那随意至极的动作和话语。
“云焰,送一样东西给你。”他将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退开一步,歪着头欣赏。
“是什么?”女孩惊奇地问。
“希望。”他碧色的眼睛里带着隐隐的笑意与宠溺,“能在任何绝境的废墟里、绽放的希望。”
希望……
南司月预料的反击并没有出现。
四野平静,没有飞沙走石,没有狂风巨浪,只有丛林静静的风声,树叶沙沙,鸟鸣松间。
云出没有反抗。
她仍然站在他对面,没有哪怕一点反抗。
他心知有异,猛地顿住动作。
云出却在他的剑前软软地倒了下去。
如凋零的飞絮,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溅在泥土里,也无非散了化了,甚至,不会再引起谁的注意。
云出的手松松地摊开,那枚火树种子,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红色如火焰般的颜色,历经千年,依然崭新如希望本身。
南司月扔下剑,慌忙地上前抱起她。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甚至,连心跳都听不到丝毫。
——他并没有真的要杀她,只是想制住云出,用夜泉所说的极地寒冰,将她控制住而已。
他甚至,都没有挨到她。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南司月早已无法正常思考,他只是无力地抱着那个迅速冰冷的躯体,握住她的手,也握住了那粒她一直捏在手中的种子。
他抱起了她,紫衫轻拂,用让人咋舌的速度,向老师的住处跑去。
茅屋里,老师正蹲在院子里,看着夜泉护送过来的极地寒冰。
“这个就是传说中,夜泉墓中的棺木?”老师正在这样问夜泉。
夜泉是同南司月一起来的,南司月出去将云出带回来,他们已经决定用这个极地寒冰尽可能拖延时间了。
夜泉刚刚应了一个‘是’,便看见南司月将云出带了回来。
“你怎么……”夜泉望着此时被南司月抱在怀里的云出,脸色不禁微变,“你不是说只是将她毫发无伤地带来吗?怎么会这样?”
夜泉熟知医理,只瞥了一眼,便看得出云出的嫉妒虚弱。
或者说,分明已经……已经……
南司月根本无暇回答他,他将云出放在床上,而后转身,几乎粗鲁地将老师给拉了过来,“你看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突然这样?”
老师颤巍巍地看了一眼,千年不变的脸,也顿时变了颜色。
“到底怎么了?”到了此时,所谓的风度优雅,根本顾不上了,南司月盯着老师,急切地问。
“是她刚来的时候,找我要的一种药。”老师叹息道,“能让心跳永远停止。她说,只会在她彻底绝望的时候,才会用……我们,迟了一步。”
“有解药吗?”南司月脸白若纸,手足冰冷。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要前功尽弃么?
“没有。”老师摇头。
我不想说什么。
“什么叫做没有?”老师的话音刚落,南司月还未说什么,夜泉已经跨前一步,气愤地揪住老师问,“既然你研制了这种变态的药,当然也应该有解药!”
“当初没有研制解药,一来是这种药太霸道,二来,也是怕云出不受控制时,会自己逼问解药。”老师并不生气,虽然被夜泉揪在手中,声音依旧很和蔼。
夜泉满肚子的气没处撒,却也只能颓然地松开他,呆了片刻,他转身,对南司月说,“将云出带回去,大内那么多御医,我就不信找不到治好她的办法!”
“来不及了。”南司月坐在床沿边,抚着她已经微不可触的心跳,低声道。
到了此时,想起方才云出对他说的话,南司月才恍然:那些话,原是她说给他听的。
她让他将她埋在临平的东方,她想看着远方一天一天地长大,她想让他们每年每年,在她的坟前讲着那些好玩的见闻,因为——云出一向是个喜聚不喜散的热闹性子。
像一只小母鸡一样,恨不得将所有的人全部遮在她的翅膀下。
即便那双翅膀,早已在尘世的沧桑里,变得羽翼不全,伤痕累累,自顾尚且不暇。
她会怕孤单,也会怕寂寞。
可她不让他下来陪着她,所以,用这样的承诺,用远方来牵住他。
远方……
南司月俯下头,碰了碰她微凉的额头,手已经绕过她的膝盖,将云出重新打横抱起。
“南司月?”夜泉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
云出出事,他也很心焦也很心疼,激动程度,并不比任何人差,可是,南司月似乎并不激动,他简直沉默得可怕。
“你——”他隐隐担心南司月做出什么事情,固然不是他能干涉的,但肯定不是云出愿意看到的。
夜泉试图阻止,却听见南司月淡淡道,“把盖子掀开。”
他指的,是那个极地寒冰的棺木。
“你想把她冰冻起来?可这种状况,即便有朝一日,能从冰冻的状态中恢复,一旦恢复,也是一死。”老师在旁边提醒道,“不如……还是入土为安吧。”
“她如果敢死,入了土我都不会让她安宁。”夜泉极阴沉地,近乎咬牙切齿地冲老师说了一句,手已经将棺木盖子打开了。
南司月最后看了云出一眼,低头吻了吻她紧闭的眼,柔声道,“睡一会吧,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语调轻柔,神情素淡,就好像只是寻常的晚安一样。
夜泉在旁边看得呆呆的,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确实不及南司月的。
他能承受的东西,远比自己重得多。
……这样,也好。
他终于将她放了进去。
白雾弥漫,那个刚刚还能拥在怀里的人,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脱离了他的指尖,垄进了白雾里,慢慢地沉了下去。
待他终于狠心,完全松开手时,他们之间,便在松手的刹那,隔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她的面容依旧是生动的,好像伸手能及,可他伸出手去,却永远不可能再触摸到她。
夜泉站在南司月对面,也眼睁睁地看着云出,被这块所谓的极地寒冰,永远地冰封住。
从此,时光对她而言,是静止的。
他们则被她留在了这袭不停飞逝的岁月里,只是,没有了她,这华丽的流年,从此,也要变成阳春白雪了。
也许,等她醒来的那一天,世界早已经成为了另一个模样。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带她走了。”南司月静静地看着云出,看了许久许久,终于挪开视线,望着夜泉道,“剩下的事情,只能全部倚靠你了。夜泉。”
夜泉颌首,目光依旧凝在云出的脸上,不知为何,他似乎能体味到南司月的平静。
连那微末的争夺之心,也消失在此时的静谧里。
“放心,都交给我吧。”他点头。
待南司月要带着云出离开之时,夜泉冷不丁地问,“我以后……可以去看你们吗?”
“随时欢迎。”南司月转身,莞尔,笑如清风,“我说过,你会一直是我们的家人。”
因为是家人,以前的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
然而一个‘家人’,也将永远限制了他的位置,不可更改。
夜泉也只能认了,现在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他们纷纷闹闹了这些年,到了今时今日,才突然发现,其实,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只要她区区一个笑脸,一切,都已经足够。
其它的东西,都是虚妄,都只是人世间不值留恋的过往。
南司月和云出终于走了,去了哪里,鲜少人知道。
即便是唐三,也是在第二天早晨,心急如焚扯着御珏来到老师这里,才从老师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
那个时候,无论是南司月和云出,还是夜泉,都已经走了。
他甩下御珏,随便跃上一匹马,扬鞭追了过去,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那一晚她的音容笑貌,时而陌生,时而熟悉,可最终刻在记忆深处的,不是她在他怀里的妖冶柔情,而是她低头时,溅在他手背上的那一滴泪。
如果这一抹含泪的笑竟是永别,唐三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的疏忽。
马儿嘶鸣,终于用疾风般的速度,窜到了驿道上,横通南北的驿道,一左一右,摆在了他的面前。
唐三扯住缰绳,驻蹄望去:驿道上车辙横落,满目苍痍,寂寂长空,连绵到地平线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