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末,我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冒险,它就像一部剧本,竟然桎梏住我的整个前半生,至今回忆起来,我依旧愿意把它看作是一场最深沉的梦,从来没有真实发生过。
它所带来的震撼彻底颠覆了我的世界观,以至于我总是用一种怀疑的思维来看待这个实在的世界,或许正如医生所说,我已经濒临精神分裂了。
时隔多年,当我重新梳理那段岁月的来龙去脉,竟然发现,我的长辈们早已开启了这场跨越千年的冒险,而我,也终归要还去轮回中的孽债。
1991年,我回到河北老家,霸州市岔河集乡于家庙村,参加长辈的葬礼,虽然已经进入九十年代,但河北的发展依旧落后,除了贯通南北交通的高速和国道颇有现代化的感觉,县城里还是充斥着很浓的乡土气息。
坐着县城的中巴在乡道上颠簸,明明不远的路程却走了足足三个小时,直到看见记忆中那村口岔路和表哥家的小卖部,我才确定,改革的春风似乎只有微风吹进了这个小村子。
一切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家家的房子并没有电视上宣传的都换成了砖瓦房,村里的道路依旧破败坑洼,老年人还是喜欢坐在房门口唠嗑,大娘们依旧不喜欢穿上衣,手中的蒲扇便成了遮羞的家伙,只是偶尔几辆三蹦子从村里呼啸而过,大姑娘的裙子明显有了县城的款式,小伙子梳起了刘德华的中风,这些,才让人感觉到改革开放的变化。
去世的人是我本家大伯,其实,小时候对我而言,他根本就是爷爷,因为他太老了,比我父亲大30岁,我父亲又大我25岁,里外一加,我和这个大伯竟然相差了整整55岁。
记得第一次回老家,那还是12岁的时候,我跟着父亲的屁股后面,对老家的一切都很陌生。
河北老家有个习惯,远道回来的亲人只需要去本家大哥那里请安打招呼就可以了,其他亲戚得到消息后便会陆续赶过来,父亲自然带着我去了大伯家。
他与儿子们已经分家,带着大娘和女儿女婿住在老宅子里,说是老宅子,其实根本并不破旧,因为韩家祖上是大地主,所以高门大院可想而知,后来虽然打土豪分田地折腾得厉害,但因为大伯几兄弟都是地下党立过功,所以冲击不大,划分成分的时候归类到富农,只是把祖上的院墙给拆了,主要的宅子都保留了下来。
它们自成一体,门厅高阔,雕梁画栋,站在主屋抬头看,梁上还依旧可以看见褪色的绘画,每根木梁的接口都有各种神兽、吉祥图案的雕饰。但我不喜欢老宅子,因为总感觉历史太过悠久,这里发生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总有种忧郁的磁场混杂着。
我跟着父亲进了院门直奔主屋,大伯早已端坐在太师椅上等着我们,大娘高兴地招呼孩子们忙里忙外,父亲和大伯握手拥抱后把我拉过来,我那时正对着屋子出神,父亲在我头上拍了一下示意叫人,不想我本能的喊了一声:“爷爷好!”惹得满屋子亲戚笑得前仰后合,这都是因为那时候大伯已经67岁了,满脸的皱纹刻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和我在克拉玛依的伯父们联系起来。
后来我才只知道,我爷爷有两房媳妇,河北老家的亲戚都是大奶奶所生,解放前爷爷带着本家弟弟远赴新疆做生意,又娶了我奶奶,养育了我父亲这一脉子嗣,于是,这同父异母兄弟间的年龄就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那时候是我第一次去农村,对什么都感兴趣,男孩子的天性就是自由活泼的,一群比我还大的侄子外甥带着我,下农田劳作,在河里抓鱼,在池塘里游泳,那日子过的逍遥快乐。
后来我过暑假陆续回过两次老家,但最近的一次也是在6年前,不想这一别,再次来到老家,那个总是乐呵呵如老顽童一般的大伯已经离去,只有冰冷的尸体躺在主屋正堂,但76岁高龄无疾而终,也算是喜丧吧。
大院里早已搭起灵台法堂,一片素縞。院子外面搭建了简易的棚子,几十张桌子连排摆放,前来吊唁的人们在诵经声中一一鞠躬,喊丧人洪亮的嗓门一遍遍告知主家答谢磕头,其余的人们聚在一起打牌唠嗑,等着主家准备的丧宴。
我父母那时候还在工作岗位上,我做生意赚了些钱,最重要是人身自由,于是便独自代表全家过来吊唁,
几年光景,亲戚之间因为许久没见也变得客套,那些和我关系好的子侄辈也大多外出打工无法回来。我对着大伯的遗体磕头上香后,便独自坐在本家桌子上看他们打牌。
“老韩,是你吗?我就感觉你这次要回来,怎么样?还认识我吗?”
我循声过去,见一个壮汉对着我呲牙咧嘴地笑着,一身不协调的宽松西装配着一双雪白的旅游鞋,这股浓浓的土气却映衬出拇指上那个硕大的扳指。我仔细端详着眼前人,一头黑发却隐约有谢顶的迹象,高额头塌鼻子,丹凤眼配着一对元宝耳,一张嘴一口大白牙露出牙床,只是最突兀的是眉心之间有颗大黑痣。
我猛然被这个标志性特征唤起。
“矿渣?!你个孙子竟然长这么壮了,看来你爷爷没少调教你啊!?”
“哈哈,我就知道,老韩同志不会忘记我的,也不枉费我是村里唯一一个救过你命的人。”
“滚蛋,那次池塘光屁股游泳,我脚陷在泥里割破了,你把我拽上来连裤头都不给就直接背走,害得我满村里走光,还好意思说是我的救命恩人!”
“忘恩负义,绝对的忘恩负义,我可念着你呢!你给我寄的那些城里人的贴画,现在还在我家窗户上呢!”
简单几句话就把久违的感觉找了回来,这孙子从小就是个大活宝,那时候个子矮,但每天被他爷爷逼着练武,身体最是壮实。别看他一个农家子弟,却有着闯一番天地的想法,他爷爷解放前就是私塾先生,得知我这个城里娃来到农村,便把矿渣推给我,让我俩多多亲近。
人总是要看对不对脾气,我讨厌那种自卑的人,更讨厌那种分别心特重的人,有些农村的孩子讨厌城市娃,认为城里娃傲慢瞧不起人,于是不分青红皂白把城里来的孩子都归为一类,这和城里人总是把土气、没文化、落后、下等的帽子扣给农村人是一样的。于是,村里总有些大孩子欺负我,似乎这样才能找到他们的自尊。
可是矿渣不同,他压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本能生物,管你是哪里人,只要投脾气就是朋友,于是,每次暑假回老家,他就是我的贴身保镖,因为练武的原因,绝对是个能打的,为了我,他的拳头底下没少躺人,可是他始终秉承着他爷爷教给他的训诫:武为止戈。所以总是点到为止,颇有江湖大侠的风范。
那时候每天早晨,他都准时到二伯家等我,看着我认真地刷牙洗脸,然后一脸鄙夷地讽刺我小白脸,娘娘腔,为这种每天早晨的折磨,我没少用水泼他,换来的就是一顿鸡飞狗跳,当然我是那只鸡。
“你爷爷还好吗?”
“唉,三年前就去世了,你也知道,我父母早亡,就是跟着爷爷伯伯们长起来的,爷爷最是宠我,也对我最严,走了以后就把他的宅子留给了我,我现在一个人住在那里,要么,你过去和我住吧?”
我寻思着这是最好,儿时的同伴,脾气相投,关键的是这么多年都没有生分,人的秉性越是长大越是难以掩盖,往往再次见面,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暴露了真相。我欣然答应,给大嫂说了一声,晚上就打算搬了过去。
农村办丧事不像城里,人们都是最后一天出席追悼会,然后上山帮忙的人中午吃顿丧宴,其余的人便在追悼会后各自离开,农村讲究热闹,讲究人气,这人去世,一生有没有影响,有没有功德,整个家族为人如何,在丧事上都可以体现出来。
若是这家人为人和善,广做善事,去世的人德高望重,这丧礼便热闹非凡,家家都会过来吊唁,甚至十里八村的人都来哀悼,这也算对主家最大的肯定。
而主家也绝不怠慢,流水席是必须的待客之道,大碗肉,大口酒,素菜都不好意思上桌,而且还要办个堂会,请县城的剧团过来演上几天,从经典戏曲到流行歌舞,总之,让来的客人酒足饭饱外加精神满足,这就是主家的回谢之礼。
我和矿渣坐在角落聊天,我俩对戏台子都没啥兴趣,那个胖女人深情地唱着毛阿敏的《渴望》,时不时摆两个流行动作,台下的真有大声叫好的,还有些特别享受地给旁边人点评。
突然,矿渣又露出那鄙夷的神色,色眯眯地说:
“对了,你还和我妹子有通信吗?”
“你妹子?玲珑?很久很久没有通信了,我初中毕业就去了宁波,地址早就换了。”
“唉,你这个负心汉,枉我妹子总念叨你,说给你写信也不回,是不是忘了我们!”
负心汉?!我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我张着嘴指指台上的胖女人,恶狠狠地对矿渣吼道:
“你也不看看,你妹子和那个女人除了年龄,有啥区别?胖乎乎的,就知道跟在咱们屁股后面转,我最后一次回村也就才15岁,她比我小两岁,俩小孩子加你一个大小子,天天混着玩,怎么就成了负心汉了?!”
“哎呦呦,哎呦呦,可是小白脸的脾气又来了,我妹子胖怎么了,告诉你,农村这叫福气,好生养,而且,别看咱是农家娃,我妹妹现在也大学快毕业了,学的历史,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是学习的料,可是硬供着妹子上完了学!”
“上大学怎么了,上大学充其量文化好,大城市熏陶出了气质,说到底,了不起变成个胖乎乎的城市女人!”
矿渣大咧咧地用双手撑在脑后,似有想法地说:
“你不知道,我妹子虽然胖,但心底最是善良,把我爷爷照顾得很好,爷爷去世,妹子哭得卧床不起,我看着都心疼。你那些贴纸到现在她都不让换,爷爷总是乐呵呵地逗她,说姑爷给的,姑爷给的。每次我妹子都脸红地像关老爷,别看那时候年龄小,我知道她喜欢你。”
“每次你要回村的时候,她都每天乐颠颠的,可是见了你却不说话,你走了以后她会哭,有事没事就提到你,我那时候傻,就觉得这是喜欢哥哥的感觉,后来你很久再没来信,她写了很多封也没有回音,那时候她在县里上中学,回来看爷爷都郁郁寡欢的,现在想想,这种思念可不简单哦!”
矿渣这一番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印象中的玲珑就是个傻胖妞,从她10岁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只觉得她越来越胖越来越高,黑黝黝的,话不多,但总是跟在我们后面,有时候想把她甩掉,她还气得流眼泪,我当时觉得这个女孩子真真烦死了。唯一让我竖大拇指的就是每次我们被她爷爷逼着念书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记住,然后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过目不忘的本事最让人佩服!
“老韩,你来得巧,这丫头现在在实习,做什么古文研究,过两天回来,说要在我爷爷的书堆里找几本用得着的书。”
对于胖女人,我从来都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她是矿渣的妹子,自然我也把她当妹妹,只是个傻胖傻胖的妹子而已。
晚上在大伯家的丧宴上,我和矿渣多喝了几杯,多年没见,这感情需要用酒来勾兑勾兑,可是矿渣似乎不愿意在这里放开喝,频繁地示意我跟他回去喝,在家里好聊天,我一想,也行,估计这家伙有好多话想对我说,在这里放不开。
于是去大嫂那里打包了几样菜,便拎着行李随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