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我带到这个世上仿佛只有负,没有责”。罄羽这样评价自己的父皇。
自己的由来仿佛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三十五年前,北周国基已稳,国力日盛。西魏残余党羽退至西北蛮荒之境,仍欲蓄兵反攻。当时皇帝登基数年,尚无建树,朝中老臣多有不满,为树君威,皇帝前往西境御驾亲征,时驻兵西北盛王府。盛王,皇帝同族御弟,统领西北军务。战事很快平息,不足一月,北周军大获全胜。班师回朝的前一天,盛王府中设宴庆贺,府中歌妓起舞助兴,舞女红袖着装红艳,身姿婀娜,场中轻舞伴之烛光烟火,更显艳魅。皇帝此次出征身边不曾有妃子相伴,酒食之下略有醉意,嘴角微微笑起,满眼中都是红袖舞动的身姿……一夜风流,皇帝临行前叮嘱盛王要好生照顾红袖,他日若有机会便会接红袖入宫。
皇帝回宫,密见礼官询问红袖入宫之事,礼官以北周礼制劝说皇帝,不可为一舞姬违背礼制,辱没皇族。
向前追看,皇帝登基是由于兄长病逝,无子嗣留下,弟承兄位。皇帝登基一月之久便不顾群臣谏言,收纳先帝秀女司马氏为妃。八个月多些,司马氏产下一子宇文楚,为皇帝第二子,封显王。而后即册封司马氏为皇后,朝中多有人提出谏言反对,皇帝不予理会。
皇帝长子,平王宇文轩,惠妃所生,宇文楚出生后一年,惠妃又产一子,皇帝第三子,晟王宇文杰。
回宫一月之余,盛王谴使入宫,皇帝被告知红袖已有身孕,皇帝未下决断,仍命盛王照顾红袖。使者刚出长安城,便被皇后派人截下,皇后从使者口中得知皇帝在外留有血脉,为避免日后显王夺嫡之路再增障碍,皇后已起杀心。
盛王见使者迟迟不归,心中疑虑,怀疑已经出事。立即抽调军中高手前来府中日夜保护红袖。若是红袖出事,恐怕自己也走到了尽头。
十月怀胎,宫中却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盛王派去长安的探子来消息秘传“皇后恐有异动”。
皇后授命三十死士,务必在红袖生产之前除掉她。
夜空无光,月光也被云气遮得黯淡。红袖已感到腹中不适,恐要生产。产婆在屋外候着,已等了一夜。屋顶上,围墙外,几十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院里攒动的人流。夜行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黑衣人在屋顶飞快的移动。“嗖”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铁箭,正中一黑衣人面门,应声跌落院中。下人顿时四散跑开,嘶声喊叫。黑衣人见事暴露,纷纷飞身落地。盛王早有准备,一声令下,四下冲出上百府兵,一时间厮杀成一片。听见外面的打斗,红袖害怕,肚子疼得厉害,生产在即。顿时屋里忙成一片,产婆忙着接生,丫头端送热水,屋外杀成一片,鲜血溅满门窗,撞翻桌椅,打翻瓶罐,血溅进屋里,产婆满头大汗,哆哆嗦嗦地给罄羽接生。
破晓,屋外终于没有了打斗声,屋里也安静了下来,婴儿的啼哭伴着清晨的阳光到来。红袖给婴儿取名罄羽。
看着满院的尸体,盛王若有所思。秘密派人前往皇宫向皇帝报喜,自己也随之动身,前往长安密见皇后。
皇后一击未中,盛王也并未将行刺一事告诉皇上,盛王入长安,与皇后达成协定,之后皇后便再也没有对红袖母女下手。
北周邻国众多,皇帝登基之时便开始向各邻国派出奸细,深入他国朝中,刺探情报。他国亦如此,数北齐向北周派出奸细最多,多年来,除之不尽。
十六年转眼即过,罄羽在盛王府中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盛王之子宇文逸早已成年,但盛王身体安康,手执军务大权,因此宇文逸尚为袭爵,但已成为军中一员猛将。
十六年来,皇帝就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不曾问询,不曾关心。没有经历过离别的罄羽跪在床边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此时的红袖已经奄奄一息,顾不上女儿的哭泣,红袖让罄羽离开房间,要将临终遗言说与盛王。
半柱香的时间,盛王走了出来,身体有些颤抖,脸上的表情无法言喻。屋里传来罄羽撕心裂肺的嚎啕,红袖走了。
想起刚刚红袖和他所说的话,盛王感到胸口一阵堵塞,脑中一片眩晕,扶着墙边慢慢走回书房。他问自己:
“我该怎么办”?
“她是我的女儿”?
……
一声声的回响,盛王感觉头都要炸开了,他甚至不愿相信刚才那一幕是真的:红袖紧紧抓住盛王的胳膊,嘴巴张着,眼角流出泪水,似是哀求,似是有话难出口。盛王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放心,不论以后罄羽能不能进宫,我都会好好照顾她”。
红袖摇摇头。
“什么”?盛王不懂红袖的意思。
红袖终于开了口:“对不起,王爷,红袖当年自私,骗了您,罄羽不是公主,她是您的女儿呀”。
“你说什么”?盛王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抓住红袖的手不停地追问:“你再说一遍,这是真的吗……”。
红袖双唇苍白干裂,费力的说着每一个字:“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皇帝想要霸占她,可皇帝酒醉得厉害,在床上还没有做什么就睡倒过去,红袖想进宫,想过娘娘的生活,这才欺瞒了皇帝,欺瞒了王爷……”后面说的什么盛王已经听不清了,脑中回想着十六年前的光景,如若不是当年皇帝酒醉霸占了红袖,红袖早已是盛王的妾室,而在那之前,红袖已是盛王的人了……
可如今,盛王虽然得一女儿,却面临着欺君之罪。盛王心想,礼制虽限制地位却不限血亲,皇帝明知自己在外有个女儿,当年又有接红袖入宫的心思。但是一直都是礼制所限,罄羽可以入宫,红袖不能入宫,若只接罄羽入宫,恐怕落人笑柄,两者矛盾之下,皇帝索性不闻不问。如今,红袖去世,皇家血脉怎可留在外面,皇帝定然要安排罄羽入宫。
“王爷,王爷”,管家的声音让盛王回到了清醒。
管家问道:“红袖走了,这丧事应如何安排”?
盛王知道,红袖身份低微,入宫不可能,接红袖骨灰入宫以妃嫔的丧礼规格安葬更不可能。盛王缓一缓心神,立刻作出安排,命管家以王妃宗亲丧礼规格安葬红袖,又命人进宫秘密呈报皇帝红袖去世一事以及请示皇帝罄羽应做如何安排。
盛王急召在军中的宇文逸回府。
日夜兼程,回到府中,来不及卸下长剑铁甲,宇文逸急匆匆的奔进盛王书房,行完礼,刚要说话,盛王抬手止住了他的发问。说道:“去吧,先去换身衣服,给你红姨上柱香,然后到我书房来。”
宇文逸脑中一头雾水,在他的记忆里,即使在战场面临数倍强敌,父亲的语气里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缺乏底气。可现在的父亲虽然表面平静,但宇文逸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惊慌,犹豫。
祠堂里,罄羽跪在红袖牌位前伤心流泪。宇文逸上完香,恭恭敬敬的磕上三个头。站在罄羽身边,摸摸罄羽的头,罄羽的眼角又流下泪来。
“逸哥哥,罄羽没有母亲了,罄羽就剩一个人了。”
听着罄羽的哭泣,宇文逸心里一阵酸楚,眼眶里打转着泪水,蹲下身,把罄羽抱在怀里,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罄羽还有王叔,还有逸哥哥,以后的日子罄羽妹妹也不会是一个人。还会像小时候一样,罄羽闯了祸,就躲在逸哥哥身后,逸哥哥替你受罚。罄羽怕黑,不敢走夜路,晚上在外面不敢回家,逸哥哥就背你回来,不管在什么时候,逸哥哥都会保护你”。
罄羽慢慢抬起头来,宇文逸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说道:“逸哥哥不能再这里陪你,父亲叫我过去,我晚点过去看你”。
“嗯”,罄羽乖巧地点点头。
盛王把宇文逸叫到了书房的密室,盛王告诉了宇文逸红袖临终前的话。宇文逸的吃惊程度却并不想盛王想的那样。
从小到大,宇文逸就觉得父亲对待红袖的态度与别人不同,却又不像是因为皇帝的原因而有的尊崇,如今父亲的一番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父亲与红袖有旧情。
盛王如实告诉了宇文逸当年他与红袖的事。可宇文逸对“罄羽是盛王的女儿”仍不太相信。
盛王说道:“细想想,若罄羽是皇帝的女儿,那当年她出生便是有些早产,可再想想她当时的样子,哪像早产的婴儿,而且我找过当年的产婆,她也说罄羽不是早产,只是当时心思都在保护红袖母子不受皇后的伤害,而忽略了这些。而且,我相信,你红姨不会骗我”。
宇文逸知道父亲是重情义之人,听出父亲语气中的凝重,心想父亲定然是放不下当年对红袖的情谊。
这件事对宇文逸来说并非不能接受,从小到大,宇文逸早就把罄羽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对待,而盛王也是视罄羽如己出。只是不知,如果罄羽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接受?更为棘手的是如果罄羽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肯入宫,皇帝查出真相,盛王府必定面临灭顶之灾。如果不告诉罄羽,虽保住了盛王府,却要忍受血亲不能相认的痛苦。
宇文逸问道:“罄羽定是要入宫的,只是罄羽天性善良,毫无防人之心,在,混乱险恶的宫中着实令人担忧,不知父亲是否已有了主意”?
盛王想了想,语重心长的说道:“却也是一时之策啊”。
盛王说起当年罄羽出生时,自己进长安密见皇后之事。当年红袖与罄羽在盛王府,尽管皇帝不曾明确表态罄羽身份,可罄羽毕竟是公主之身,一旦在盛王府中出事,盛王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年与皇后谈判时,盛王表示只要皇后不再伤害红袖母女,日后宇文楚夺嫡之路不设阻碍。
洛阳之战爆发前,盛王在朝中持身中立。洛阳之战,一代贤王平王宇文轩战死沙场,宫中蕙妃死于寝宫,盛王虽找不到证据,却断定和显王宇文楚夺嫡所施手段脱不了干系。而且对于皇后,以及显王的身世,盛王还有诸多的疑问,盛王毕竟是皇族中人,不可能允许日后皇位由宇文楚这样的人继承。平王的弟弟,惠妃第二子,皇三子晟王宇文杰,虽然不及他的兄长平王,却是阻止宇文楚的最佳人选,盛王早已与宇文杰达成协议,支持宇文杰夺嫡,可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只有晟王宇文杰知道盛王已经站在自己这一边。
盛王对宇文逸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今晟王不在朝中,长安多为显王宇文楚的势力,有当年与皇后达成协议的基础,朝中又没有人知道自己已经投靠晟王,索性假意投靠显王,借助显王和皇后的力量保护罄羽在宫中周全。
宇文逸知道一旦盛王的主意付诸实施,无异于向天下宣布自己参与夺嫡之争,到时候各种凶险必然找上门来,然而这招虽然凶险,却是保护罄羽在宫中周全的最好方法。然而盛王没有告诉宇文逸自己的另一个意图,就是接近宇文楚,获得宇文楚的信任,在关键时刻叛离宇文楚,给予宇文楚致命打击,助实力较弱的宇文杰一臂之力。
盛王与罄羽多年感情亲如父女,如今已经确定罄羽就是盛王之女,让罄羽入宫已是有诸多不舍,而且皇帝年迈多病,朝中之事已是心力不足,想希望皇帝能护罄羽周全必是空想。盛王必然拼尽全力保护罄羽在宫中周全。借助宇文楚的力量保护罄羽纵然树大招风,会给罄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终究会有宇文楚出面保护,好过罄羽在宫中遇到什么事都要自己来承担。
盛王叮嘱宇文逸,罄羽入宫之时,宇文逸也要秘密进长安,如今,皇宫,朝廷,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显王身上。宇文逸进长安,要在不被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在暗中盯紧朝中风向,保护罄羽。
想想现在的皇宫,两位皇子之争势成水火;平王,蕙妃之死疑点重重,却已经成为不可触碰的死结;皇后无故病倒,皇帝冷淡皇后,原因无人知晓;多年来的大清洗,仍有北齐派来的奸细混在长安,甚至在朝中……想到这些,盛王无奈的哀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