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的声音听久了,就跟没有一样。晃晃荡荡、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里灯光昏暗,充斥着烟味、酒味和更糟糕的脚丫子味,年年如此。回家的时候是这样,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同济的张大志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电工系的徐涛老是歪头,不断的把脑袋靠在韩丽的肩上,韩丽显然很纠结。我终于看不下去了:“咱俩换个位置吧。”
“好啊。”韩丽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看看趴着桌上、拦住我去路的张大志,又黯淡下来,“算了。”
“嘿,醒醒!”我不客气的晃着大志的肩膀,这个家伙“唔”了一声,又把头往里拱了拱,更紧了。
“算了,不用了。”比起扑到我怀里的张大志,老徐算是礼貌的。
“你一直没睡啊?”
“睡了一小会儿。”尽管环境不佳,韩丽还是优雅的微微笑着,“你好像一直没睡。”
“我喜欢看外面的风景。”
“一片漆黑的,有什么可看的。”
“你看,马上又要过一个小村子,门前肯定都有长明灯。看上去很温馨,很浪漫。”
“哦,没注意。”韩丽扑闪着眼睛说。
“你看,你看,小灯笼。从过济南开始,先是红灯笼,然后慢慢变成了蜡烛,现在还有白色的小灯笼。”
“这是庆祝元宵吗?”
“也可能是祭奠。”我突然来了兴致,“正月十三开鬼门关,大鬼小鬼一起欢,穷鬼富鬼都在盼,纸船明烛满河湾。”
这首湘西民谣显然不大对路,但念起来显得很有品味。
韩丽正看着窗外,笑着瞥了我一眼。
“这是沈从文记的,湘西民谣。”我颇有些自得的解释说。
“你看的书真多,”韩丽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坐姿,“我一直很佩服你,你作文写得真好。”
“糊弄糊弄吧,完全应付考试。”我很受用,不知道怎么表达谦虚才更得体。
“你不用谦虚,真的,我真的很佩服,你作文不知道怎么写的。”韩丽笑着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只好笑一笑。
“你写一篇文章吧。”
“写什么?你在办报纸?”
“写什么都行,我看看。”
我哑然,不知道该什么表达了。
“张晋找过你好几次,我一直等你写,你就没写过。”
“唔,张晋一直很崇拜你。”
韩丽笑了:“他就这个性格,人很好,”她看着窗外,斟酌了一下用词,“特别热情,我们系女生都觉得他有意思。”
“你给他写过文章?”我想起了张晋的办报事业。
“没有。他老是找我约稿,我说你出个题目吧,他说,写什么都行。这怎么写啊。”
“他……很有意思。”我小心翼翼的说,总不能说他很喜欢你吧,不过估计韩丽也应该能感觉的到。
“是很有意思,他说他和你是好朋友。”
“唔,在军校的时候大家碰到一起,然后就认识了。”
“我当时还挺奇怪的,你怎么会和一个上海人怎么会这么熟?”
“反正……很巧,就那么认识了。”我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这种事很微妙,她这么聪明,又读了那么多书,当班干部的都精通世故,不会不明白张晋的意思。可她就是这样傻乎乎的问下去,对一个文化人来说,非要把心照不宣的东西要说出来,属于反文明的行为,可这么扯下去更是痛苦。
“好像在我们系,你就认识张晋一个。”
“是啊,他很热情……很有…意思”我干咽了口唾沫。
两个智商不低的人围绕着一个简单的话题绕着复杂的圈子,韩丽仿佛很认真的在听这些幼稚的和白开水一样的话语,乐此不疲。我感觉她心里很明白,但始终没有羞涩的意思,大大方方的坐在那里看我们搞这些小孩子的游戏。这也恰恰是我对她不感冒的原因,不是说她不好,我敏感的能觉察到,那种藏在平易近人背后的那种冷清和傲气像一把刀一样的锋利,让我敬而远之。
毕竟我们在一个班级里呆了三年,女班长的手腕还是很利落的。即使在单纯的校园里,阶层的分布也是很明显的。走学生会路子的人自然会有官气,首先考虑的是“上头”,毕业或考研的时候也会获得更多的照顾;而走业务流派的人对这些多多少少有些压不住的轻蔑。这从我们谈话的话题能够看得出来,韩丽更感兴趣的是学院和学院之间的比对、老师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校领导的升迁和校友的分布,而我则不时地被窗外的沉沉夜色吸引过去。
火车猛的“咣当”一下,张大志“唔”的一声睁开了眼,吃惊的看着我。
“快到站了。”我无辜的向他解释。
“啊~~”徐涛猛的伸个懒腰,然后说:“到蚌埠了。”他语气平静,对行程掌握精准,好像压根儿没睡一样。
火车慢下来,长长的站台开始出现了,上面拥堵着一大群黑糊糊的人影,好像在吵嚷着什么,这喧嚣声甚至压住了火车的“咣当”。
好在火车继续滑行,甩开了这些人群,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仿佛长吁了一口气,停了。
“换换气吧。”我站起身,向张大志示意。大家一起发力,嘿的一声,把厚重的车窗提起了一个缝,几乎可以感受到外面冰冷而清新的空气了。我们默契的又提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扁担猛的伸了进来,转眼冒出一个人头。我大吃一惊,本能的后退一步,一个大汉已经从窗口窜了上来,他的身躯横扫了窗口的小桌子,滚到了过道上。身后是一个硕大的蛇皮袋。然后又是一个人跃了进来。
整个车厢的前后都是一片惊呼,估计都在上演类似的场景。
“关上窗!关上窗!”衣冠不整的列车员挤过来大声的吼叫。
“关上关上!”张大志喊。
这不把人卡在窗上了吗?我看着伸进来的第四个人头犹豫了一秒钟。前面冲进来的农民工伸手把这个人拽了进来,徐涛一步把我撞在座位上,把窗子狠狠的压了下去,顺道压掉了那个人的鞋子。
光影瞳瞳,无数的手和扁担敲打着车窗,黑暗中的声音震耳欲聋,好像逃难一样,让人不忍心看下去。车厢里则是更加拥挤,这些农民工大声呼应着,几乎是从人头上走过,串联着冲上来的老乡。
“每年都这样,都是到南方打工的。”张大志毫无同情心的说,“千万别开窗。”
我心有余悸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