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爬半跳的滑下又高又陡的舷梯,舱门就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明亮的洞。向左拐,整个人就浸入了黑暗中,只有昏暗的小灯没精打采的提醒你别撞墙。拐过两个弯,沿着船中心的巷道直着走,不理两边的舱门,走到头,打开门,“
啪
”的一声打开灯,就有一个明亮的房间。很亮,很安静,很温暖,虽然很简陋。
这里原先是潜水员的房间,作为优待,给了几个所谓的知识分子。有两个上船第两天就跑回去“忙”工作去了。剩下两个说无论白天晚上,只要一关灯就能听见各种窃窃私语,好像有人鸣冤,坚信是闹鬼,哭着喊着去甲板上面与战士们同甘共苦,打死也不回来了。结果是我一个人独享三张上下铺、一张破长条沙发、一个写字台、一个电视柜。电视柜里还有一台收不着信号的老彩电和一台没有录像带的录像机。
“吃不吃?”我指指写字台上的各种箱子,“渴了喝牛奶,缺维生素了啃苹果,饿了吃火腿,除了水,别的都好说。”
张洛伊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过得挺舒服啊,自己一个房间。你就不怕闹鬼?”看出来她还是挺介意的。
“我听了两晚上,后来想明白了,”我敲敲墙,“这是铁的,传音。那是另一个房间里说话的声音。潜水员工作长了,耳朵都有点影响,说话声音大,这里面在船的中心,格外安静,说话声就传过来了。”
张洛伊恍然大悟,然后笑吟吟的看着我:“安迪你适应能力真强啊。”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望着她。
房间于是陷入了暧昧的沉默。这一瞬间我闪过很多念头,老陈的影子一闪而过,我又想看看她戴戒指了没有,可她的手被袖子盖住了。
过了那么一会儿,张洛伊一笑,伸展胳膊说:“这里真安静啊。哎,阿迪你结婚了没有?”
“没有。”我期期艾艾的说。
“什么时候结?”
我想起了顾佩瑶和她的房子,又端详着眼前的人,一时间百感交集,有心酸,有甜蜜,还有那么一丝丝孩子气似的倔强。因为年轻,我希望让她知道,自己过得很好,也有人爱。
一出校门,便成万里。单纯仗义的、敢爱敢恨、敢哭敢笑的人,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快了。”我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想了想,又咬着牙坚强的问:“你呢?”
张洛伊低了低头,理理自己皱巴巴的衣服:“不知道。随便它吧。”
然后又是沉默。我然后问:“老聂怎么样了?”
张洛伊脸上放出光彩,然后把老聂的女朋友如何考上的研究生,如何结束的异地恋娓娓道来。“你连老聂都不联系?”张洛伊问。
“没联系。”我笑着摇摇头。
“多联系联系,同学们变化挺大的。”张洛伊小声说。
过了好久,大家都有些疲惫了,我们才想起正事。救援现场的那盘录像带阴差阳错的被我带上了船,偏偏我又带着摄像机,偏偏房间里又有电视和录像机,简直巧到了极点。我连上了视频线和音频线,放了起来。
当风声、浪花声和呐喊的人声突然响起的时候,张洛伊瞪大了眼睛。这是赤裸裸的现场,原汁原味,一切努力与挣扎,拼搏与失败都活生生的跳出来,比任何白字黑字都来得有力。
我把房间的灯光调到最暗,然后在她旁边坐下,向她解说。
其实,除了几个关键的地名,没有什么可以解说的。我很快就沉默了,陪着她一起看。张洛伊边看边记,过了一会儿,眼睛开始眨起来,显得精力有些不济。我知道,她太累了。
“你先休息一会儿,明天看吧。”我靠着她耳朵上说。
张洛伊摇摇头,继续看。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肩膀上多了一些异样的份量。她靠过来,把头搁上了。
一瞬间的感觉有如电击。
我毕竟已经毕业了,不会再盲目的激动。楞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这几天她太累了,应该是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我听见了她平静的呼吸声。如果她想暗示什么,应该做得更多。
不过这样很好,我默默地坐着,生怕惊醒了爱过的人。只是微微的调整着身子,努力让她枕得更加舒服。
外面是波涛汹涌,今晚预报的是五级浪;电视屏幕上是狂风呼啸,满眼生死的别离;我静静的坐在黑暗中,忍着腰部的酸痛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我很疲劳,忍不住小幅度打了几个哈欠。眼泪流了出来,眼前模糊了,我不知道为何而流,也许是因为疲惫,也许是为了那些逝去的生命,也许是为了无法挽回的时光。
录像带放到了最后是彩条,然后是一片噪点,最后是黑屏——摄像机自动关机了。
整个房间近似一片黑暗,我们就这样静静的坐着,维持了这个古怪的姿势。被她靠着,我感觉很踏实、很温暖,上船这么多天——不——是分别以后这么长时间的疲惫全部涌上心头,此时无欲无求,只是一种彻底的放松。
这就是活生生的人,大气过、自私过、勇敢过、怯懦过,我做出极富才智的事情,也下了最愚蠢的决心,看过最重口最下流的AV,也试图做过最大方最无私的举动。青春就这样一滴一滴的消耗殆尽,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想,只愿这样下去,地久天长。
大船是被风浪撼动了吗?半梦半醒间仿佛有微微的震荡。夜已经深了吗?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有人独自长叹,然后寂静无声。我太累了以至于压抑不住自己了吗?半梦半醒间我仿佛抱起了心爱的女孩亲了她的脸庞,两个裹着大衣的人可笑的偎依在一起。我坐在沙发上,紧紧抱着她,让她在我的怀里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