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录像带
某校学员2017-02-04 17:272,893

  尽管北风呼啸,但对几万吨的打捞船来说,浅海这点风浪不算什么。我几乎感觉不到船的活动,只是听见大海碗粗细的缆绳发出吱嘎吱嘎让人牙酸的声音。纪录片不是监控录像,我只要在关键的时候出现在关键的地方就行了,比方说,做饭的时候出现在餐厅,睡觉的时候拍摄疲惫不堪、席地而眠的工人和战士,风雪交加的时候出现在打捞现场------这个工作,更多的是无聊的等待。当遇难者遗体出水的时候,我总是关掉摄像机,这是对生命起码的尊重。

  一个老潜水员在沉船里发现了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他试图先拽出孩子,但这个女人抱得很紧很紧。他颤抖着说:“大姐,我先把孩子带上去,回来就带你。就几分钟,我保证,你们在一块儿,不会分开。”说来也怪,这个女人的手臂马上就松开了。

  这个潜水员把孩子送到水面立刻就下潜,我们守在通话器前,听见他说:“大姐,孩子上去了,我来接你了。”有的人感觉浑身生寒,更多的人感觉心酸,这些海上的汉子几乎要落下泪来。

  人人痛骂,首先该骂的是肇事船的船长,安全措施不到位加上指挥失误,船不应该贸然调头,但他已经死了;接下来该骂的是救援不力,但当地水警区拼死出动,陆地上能调动的力量都调动了,骂无可骂;最后的目标逐渐汇聚到了气象台身上。当时阵风十二级,这群王八蛋竟然预告说是阵风七级,该杀!

  打捞遗体的潜水员在骂,收敛遗体的陆军士兵在骂,在船头守着海事卫星电话的市政府秘书也在骂。一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经常和我们混迹在一起,他逢人就满脸堆笑,但有权利钻进电台室和陆上联系,看起来很有来头。终于有一天黄昏,他鬼鬼祟祟的跑到打捞船的一角,看四周无人,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风速仪,测了两分钟,立刻收了起来。

  原来他就是气象台的!

  我把这个消息传开,若干人要找他理论,可再也找不着他了。没办法,这船太大了,人也太杂了。

  没事的时候,我就坐在船边的系缆桩上发呆,看着海浪拍打着沉船的底部。这条五六千吨的大船不偏不斜的翻了过来,把红色的底部露在外面。即使是涨潮的时候也不能完全把它淹没。我常常想,就算是放水自沉,这船也不能全军覆没啊!如果开足马力抢滩,只要三四公里,它就能搁浅在沙滩上。这些人死得太冤,这就是命啊!

  各人有各人的命,没法说啊!

  在这个时候,我尽量不会想太多,特别不会扯到自己身上。有些时候,我能呆呆的一坐一下午。

  有人走过来,从侧面打量我。我没有反应,船上看见摄像机好奇的又不止一个,来搭讪聊天解闷的也不止一个。

  “安迪,是你吗?”一个不太确信的声音问道。

  我蓦然回首,楞了几秒钟,终于决定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戴着棉帽子、扣着军大衣的人是张洛伊。她瘦了,脸色也不太好看,还微微起了几个粉刺。

  “你怎么来了?”我惊愕的站起来。

  “过来采访。听他们说有个电视台的记者在这儿,我就猜是不是你。没想到真是你。”张洛伊兴奋的看着我。

  我们坐在两个相邻的系缆桩上,张洛伊絮絮叨叨的讲她怎么跟着“师傅”来的,怎么和师傅一起混上船来。师傅还在埋头找“料”,她决定转转,看看能否遇见我。

  “你吃了不少苦吧?”张洛伊同情的看着我,“船上太苦了,海风吹得厉害。”

  “还行。我在这儿都混熟了,挺舒服的,比上班好。”我不无吹牛的说。

  张洛伊微笑着摇摇头:“我和师傅一晚上没睡好,机器响得要命,没饭,没菜,就是馒头就榨菜。师傅说,明天一定要走,没法呆了。”

  我可怜的看着她:“火腿呢?青菜总有吧?水是有点紧张,可牛奶管够啊。”我站起身来,“跟我走。”

  我带着她在船上溜达,心里突然快乐起来,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两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窜过了指挥吊车的人群,爬过了大堆大堆的缆绳,然后钻进了厨房。厨房的几个大师傅正在打牌,看到我领了一个女人过来,顿时精神起来。胡子拉碴的学徒工勉为其难的起身生火,做了一碗鸡蛋挂面,还多放了几棵青菜。张洛伊吃饭的时候,他们冲我挤眉弄眼。我大大咧咧的从后厨抓出了一把黄瓜和梨,拼命往张洛伊的口袋里塞。

  “晚上早点过来,有豆芽和辣椒。”大师傅抽着烟说。

  我很享受张洛伊崇拜的眼神,她吃饱以后终于想起了师傅,坚持要带着我去见见。一路上给我讲她如何缠着她师傅带她来的,如何摆脱有关部门的纠缠上船的。

  她师傅是一个脸色冷厉的黑胖女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看上去,她也不喜欢我,尤其不喜欢我快乐开朗的样子。“我们想了解抢险现场,可你们政府不让。”她冷冷的说。

  “他们怕你们报道出岔子。”我敷衍道。

  “我们要回去发特稿,要是有几张现场抢险的照片就好了。”这个女人对张洛伊说。

  “这几天不是拍了不少吗?”张洛伊说。

  “这些都是吊车,没有冲击力,也没有现场的感觉。特稿没感觉,派我们来这么一趟就没意义了。”这个女人教训道。

  张洛伊装模装样的在发愁,我在心里撇嘴。她师傅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只当我是空气。过了几分钟,我们俩又悄悄的溜了出去,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张洛伊开始讲单位的事,讲几个在北京的同学。她没提老陈,我更不会提。

  “你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吧?”张洛伊看着我说。

  我望着海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故作开朗的样子,显然是想绕过往事。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顾佩瑶,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什么时候结婚?”张洛伊问。

  我自嘲的摇摇头,反问:“你呢?”

  张洛伊也望着海面,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过了一会儿说:“我们班的女生都不想结婚。刘丽丽是最着急的一个,她和男朋友异地恋了那么久,明年年初就结。”

  “不知道老聂的异地恋怎么样了?”我出神的说。

  张洛伊转过头看着我:“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你们俩这么好,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毕业以后就没联系过。”

  “我们班上的情况你都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平静的说,“打听这些干什么?老聂怎么样了?”

  张洛伊盯着我的眼睛:“老聂她女朋友考上了我们系的研究生。”

  “呀,老聂真幸福,”我笑着说,“回来要好好祝贺祝贺。”

  “是不是也得祝贺你啊?”张洛伊问。

  我苦笑着摇摇头,既不想否认,也不想承认。当着别人倒也罢了,当着张洛伊的面,真的不知道该说啥。我不想让她感觉我像个可怜虫一样纠缠着她,但也不想告诉她我已经忘记往事。

  “你师傅想要看的东西,我有。”我转了个话题,“你知道吗,我上船上的匆忙,带了一盘录像带。”

  张洛伊在出神的寻思什么,一时间没意识到我在暗示什么。

  “那盘录像带是我们家记者第一时间在抢救现场拍的,胆子大的话可以看看。”我悠悠的说,“碰巧我带的摄像机可以放,而且我的房间有台破电视可以看。”

  张洛伊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职业属性开始发挥作用,她的眼睛开始放光。“我要告诉我师傅,现在能看吗?”

  “那个女人我不喜欢,你看看就行了,回头写出来不就得了。”我希望张洛伊能够写出一篇好东西来,至少对她工作有利。

  “另外,前几天我拍的东西,建议你们也看看。”我又补充道。

  “我和师傅说一声,现在就去。”张洛伊两眼放光的说,转身急冲冲的跑了。

继续阅读:73 独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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