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是冬天了,三天前下了第一场雪,今天看起来阴沉沉的,好像又要下。我和顾佩瑶约好了晚上吃自助火锅,我在路上走了一半,传呼疯了似的叫了一遍又一遍,顾佩瑶要我立刻回电话。
“什么事?”我终于找到一个电话,给她打了过去,心里七上八下,以为她遭遇了什么意外。
“出事了。”顾佩瑶声音压得很低,“出大事了。”
“什么事?”听得出,她声音很正常,根本没事。
“一条船,时光号,要沉了。”
“怎么了?”和顾佩瑶处得时间长了,也了解了不少知识。沉船可是滔天大事。
“船上起火了。海上风大,上面的货车翻了,起火了。”顾佩瑶匆忙的解释,“我们局上下都在值班,等消息。”
“多大的船?”
“五六千吨吧,滚装船,上面有上千号人呢。”
我看看外面的天:“今天风不大啊!”
“海上风大,你在市里觉不出来,阵风十二级,已经封港了。行了,我就能说到这儿了。”
“哦,那你晚上不能来吃饭了?”我简单的总结道。
“你有毛病啊?”顾佩瑶说,“这是大新闻啊,你们记者不赶紧去?”
我干笑了一声,向她道了谢。这姑娘虽然很聪明,但终究还是年轻天真,她根本不了解我们的思考方式。现在是什么时候,世纪之交!媒体就是天,就是一切的传播渠道的总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媒体不得到指令,是不能乱动的。避免一切意外反应的最好方式,就是大事发生的时候让媒体先一边呆着去。
虽然如此,我还是抱着侥幸的态度挤公交回了趟单位。大多数人已经下班了,值班室里,老郝正在看电视磕瓜子。做为一名电视台的新闻工作者,他果不其然的在看某部港台的弱智电视剧,而且百分之百不是我们台的。
“没事?”我问了一句。
“能有什么事?”老郝认为我的问题很奇怪。
“老郝,打牌去。”夏主任兴冲冲的走进来吆喝说,“103,快去!”
“我值班呢。”老郝勉强的回答,同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我得回家。”我严正声明,“打个电话就走。”
“那算了,”夏主任拽起老郝,“走走走,谁输了请吃鸽子馄饨。”
“我值班呢。”老郝象征性的挣扎着。
“能有什么事?走走走----”
他们消失在走廊拐角,把空荡荡的值班室丢给了我。我给顾佩瑶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我估计她在忙,于是决定回家睡觉。公交车有一段经过海边,我看到海面好像沸腾一样,浑浊的波浪冲击着堤岸,激起一阵又一阵滔天的水柱。最多的时候,水柱能够飞出一百多米,落到马路上。公交车驶过时,车厢顶部嘭的一声,玻璃窗上哗哗的淌着海水。司机开启刮雨刷,几个乘客快活的惊叹着。我靠着车窗努力向海上望去,希望能够看到一条大船的身影。
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火灾应该早就灭了。这么大的船,风应该能把它推到岸上。我反复对自己说,然后抖抖索索的回家,钻进被窝就这么想着睡着了。
我睡着的时候,又一次梦见自己回到了校园,看到了老聂、老陈还有一些牵挂的人。此时,空荡荡的值班室里,电视孤独地亮着,电话疯了似的响着,一遍又一遍。
103房间里,乌烟瘴气,六七个人打得开心。夏主任无奈的看了自己响了三遍的传呼,把牌让给了旁观者,骂骂咧咧的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回电话。没人注意到,他再也没返回牌局。
我又梦见阳光下穿碎花裙子的女孩,这时外面正寒风凛冽,间夹着零零碎碎的雪花。沿着海岸线,所有的大路小路上,各种类型的军车、警车、救护车,发狂一样的开着大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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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台长、主任冷着脸坐在上首,大小记者鸦雀无声。办公室的电话此起彼伏,美联社的、路透社的、法新社的、NHK、BBC、KBS------我们这里一下子成为焦点,在坐上第一班飞机之前,大家都想从这里掏出点东西。而接电话的只能疲惫的回答:“记者还没回来。”“记者正在现场。”
老郝晚上擅离职守,值班电话无人接听,市委市政府放话说,一定不能放过。所以要重罚,具体金额和详细处分未定。
社教部老夏晚上主动加班,连夜召集该部记者,跟随第一波救援队伍赶往现场。所以要重奖,具体金额和详细内容也未定。
下午两点,第一波两个记者回来了。新闻部无颜面对社教部抢到的大新闻,于是安排我去拷贝资料。毕竟年轻人没有面子可言。
“太惨了,太惨了!”社教部的摄像叹道,“他们不是淹死的,是冻死的啊。”
看到他意兴阑珊,我索性把录像带拿走了。很多记者都想看一眼真实的救援现场,毕竟有些画面是不能播出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新闻部上下都疯了,跑现场、跑医院、跑海事局------为了应付不怀好意、热衷炒作的外媒,最可靠的现场总是挑选最可靠的记者,同时要求管住嘴。顾佩瑶那里更乱,只给我打过两次电话。
“你收拾收拾东西,马上出发。”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这个事只能一个人去,就指望你了。”
“什么事?”我好奇的问。
“中国最大的打捞船——天龙号就要到了,我好不容易要了一个名额,你去。带好全套东西,把打捞遇难者和沉船的全过程、全景都纪录下来。”
“要住几天?”
“不知道,快的话一个星期,慢的话一个月。”
“那怎么发新闻?”我想了想,问:“用船送吗?”
“新闻不急。老夏说他的片子够拿中国新闻奖的,呸!他那录像你看了吧?那东西顶多能做个短消息。”主任的意思十分隐晦也十分明白,“你去,按照纪录片的方式拍。”
“我一个人?”
“就一个名额,”主任一摊手,“我看你最合适,”他看看我的脸色,又补充道:“我会安排人去替班的,你等着好了。”
我悻悻然的收拾东西,电池、充电器、录像带之类的顺便收拾了一大包,然后带上最好也是最沉的摄像机——技术部讨好的问我要不要带上三脚架和新闻灯,让我骂回去了——就我一个人,这么多东西不是要我的命吗?
出发之前顺手给顾佩瑶打了一个电话,她一听大惊:“海上太冷,你得多穿点。”
“我衣服很厚,没事。”我轻松的回答。
“阿迪,海风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必须穿厚大衣,”顾佩瑶强调说,“你等着,我给你送一件。”
“算了,我马上就走。车已经等着了。”我不耐烦的说。
“在哪个码头?”
“军港,跟救援队一起,我也不知道哪条船,你千万别乱打听。”
“那你务必要借一件军大衣。我看看能不能托人捎一件给你。”
我做了承诺,一个小时以后就搭乘了一条登陆艇晃晃荡荡的奔向海上巨无霸——天龙号。这个庞大的怪物与其说是一条船,不如说是一个工地,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一个8000吨的吊车展开。海风凛冽,不同派系的人马在这个工地上折腾的人仰马翻。
第一天,我被冻了个半死,深刻体会到顾佩瑶的警告。当天晚上厚着脸皮借了一件油污厚重、内衬羊毛的海军专用大衣。
第二天,几十斤的大衣扣上以后就像墙一样拦住了所有的寒风,我笨手笨脚的把整个船转了一个遍。
第三天,我成功的和厨房的大师傅搭上了关系,给自己弄回了一份潜水员的补给——一箱苹果、一箱火腿加一箱牛奶。至于水,那是休想,不过啤酒倒是可以考虑。于是我决定不再洗脸,用水洗苹果更重要。
第四天中午,风力四级。工作正在有序展开,这个时候显然没有摄像的必要。我沐浴着难得的阳光,咔嚓咔嚓的啃着一个苹果,看着五米外的作业艇,上面整齐的排放着打捞上来、封装好了的遗体。
“必须尽快打捞啊,”我叹道,“没想到天这么冷,遗体竟然也开始腐烂了。”
强劲寒冷的海风依然吹不走死亡的气息。旁边干了十年的老船员对我的镇定深表佩服,感觉安记者确实是自己人。远远的传来了马达声,一条交通艇开过来了
“今天送补给的船怎么这么小?”我纳闷的问。
“后天才能送,今天听说是有几个专家来,就捎了点水果罐头。”在船上,消息总是流通的很快,船员们渴望每一点新鲜的东西。
“这么点的船,怎么靠帮?”我指指打捞船高大的船舷。
“靠到作业艇上,然后爬舷梯不就行了。”船员用下巴点点作业艇和船帮上的舷梯。
“他们敢?”我讥讽的问,意思是他们敢从排满遗体的船上过吗?说实话,我很愿意和这些粗野的船员交流,他们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我也很愿意表现自己的男人气概。
“你安记者能上,他们就不能上?”船员撇撇嘴,显然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很漫长的时间,交通艇突突突的靠上了作业艇,然后几个穿着鼓鼓囊囊的人哆哆嗦嗦的从船头跳到作业艇的船尾,惊恐的从几个黄色遗体袋的中间走过。好几个人趔趄了一下。
一堆人从工地乱七八糟的绳索和机械间钻了过来,准备迎接新的来宾。我显然不爱凑这个热闹——他们也没有新闻价值——于是就准备离开。船员突然碰了我一下:“看,来了个女的。”
“来了一个女的?”我大吃一惊,“怎么能来个女的?”
“你看那个,”船员用粗大的手指点着,“你看那不是个女的吗?”
我扶着眼镜眯着眼认真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这些鼓鼓囊囊的人的区别。不过我相信这些老海员的视力。
“这年头,怎么女人也能随便上船,晦气!”我老练的抱怨道,像极了老海员。
“就是,就是。她不懂规矩,船长应该懂,”船员附和道,“没准儿她马上就跟着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