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三年十月,京都发生动乱,梁珩失踪。都察院御史庄奕泽率众谋反,伙同前朝旧臣起事,仅仅三日,京都已被其控制,史称‘甲申’之变。
同月,梁违现身京郊,火急十万兵力,并命人在安州自立旗号,指斥庄奕泽,京都局面一时混乱。
细雨霏霏,就像在这天地间洒满了银针。
雨滴在地上,湿漉漉的长街,湿漉漉的城池。
它细密的落下,却仍旧洗不净这满城的血腥,冲不散这权谋名利。
肃肃劲风吹来,细雨倾斜,打湿了行人的衣衫。
黑色的斗笠随风飘摇,夹带着森冷的寒意。
那薄纱下的面容尽管瞧不真切,却也能感受到她散发的阴冷气息。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那烟雨中的皇城。
不过离开了八个月而已,这京都竟成了这般愁云惨淡的模样。
君宅的大门早已关闭,甚至无人知晓这家主人的行踪,他又去了哪里。
“子缨?”
身后传来一个不确信的声音。
子缨回眸,果然看见聂湛撑着一把青灰色的竹伞立在不远处,似是惊讶的看着自己。
“真的是你?”聂湛走近,“不要命了,站在这做什么,快随我离开。”
待到了一个安全之处,聂湛方看着她道,“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子缨没有回答,只静静的望着他,“他呢?”
“你担心他?”聂湛紧盯着她道。
子缨摇摇头,“我听说梁珩失踪了。”
“所以……你究竟是为了谁而回来?”聂湛的目光渐渐多了一丝冰冷。
“京都动乱,各方异动,燕魏虎视眈眈,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而回来!”子缨的声音颇冷,语气不容置疑。
聂湛似是难以理解的看着她,“阿启说你对我们都绝望了,对这里的一切也都绝望了,结果你还是回来了。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有心还是无心。”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子缨冷冷的打断了他,“我只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庄奕泽会谋反?君……君先生呢?他去了哪里?他怎么没有动作?还有……梁珩为什么会失踪?”
“你这样的态度,我真不想回答。”聂湛撇了撇嘴,“我还是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子缨愣了愣神,心中微微一紧,却还是点了点头。
她想既然她已经回来了,有些人总是要见的。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聂湛带她来见的人竟然是庄奕泽。
“为什么回来?”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子缨仍是带着一点震惊的看着他,怎么会是他呢?
聂湛……难道也背叛了君祁良吗?
这个地方还是如此阴暗啊!
捉摸不透的人心!
庄奕泽仍紧紧盯着她,当看到她的那一刻,瞳孔也微微的缩了缩,“为什么回来?”他又问了一次。
好像每个人见到她都会问她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呢?
其实她也说不上来,给聂湛的答案不假,但是否又真的只是为此呢?
子缨唇角缓缓的溢出一个笑容,“回来看看你们费尽心机除掉我之后,这天下又会变成怎样的样子?”她轻哼一声,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儿,“结果,就被你们弄成了这样。”
庄奕泽薄唇紧抿,听着她嘲弄的言语也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你说的不错,除掉你,这朝局失去了平衡,反而动荡了很多!”
庄奕泽和聂湛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很疑惑聂湛为什么会带你来见我?”庄奕泽面无波澜的道。
子缨点头,没有否认。
“聂湛,你告诉她。”
聂湛叹了口气,“是阿启交待的。”
“什么意思?”子缨眉心微皱。
“阿启让庄公子代他完成一切。”
“他人呢?”子缨只觉得隐隐的不安。
聂湛垂低了眉眼,眸子里只带着苦涩与伤痛。
子缨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怎么可能?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他的身子本就不大好……”聂湛没有说下去,只深吸了一口气,苦涩的笑着道:“本来我明日也要离去的,你若是再晚来两天,只怕咱们也是见不着了!”
“你要去哪?”
“哪里都好,我一向无拘无束惯了,从前因为有阿启在,我得守着他,如今……”
“难怪他说‘山高海阔,再无关联’!”子缨只觉得眼睛微微的涩痛,“我只当他是成全了我,原来是这样……”
“你还怨他吗?”聂湛问道。
“有什么可怨的?都是身不由己罢了,况且有些事情也并非他自己的意思!”子缨轻声说道,目光却望向远方,眼里缱绻着千山万水,“身在局中,本就没有对错,立场不同罢了!”
“看来你离开了那么久,心性豁达了很多。”庄奕泽淡淡道。
“被人点醒了,自己也想通了。”子缨幽幽道,忽而转过双眸看着他,“君先生竟然愿意把一切交给你,你又究竟是谁?”
“你总是能看透事物的本质。”庄奕泽冷了声,他正了正神色,“我不姓庄,我姓梁,我的生母是莲妃。”
“莲妃?哪个莲妃?”
“大梁成帝后妃庄清荷。”他说到那个名字时嗓音多了一丝沉痛。
子缨微怔,甚至难以想象,原来……原来他也同自己一样,舍弃了自己的身份,也只是为了这一天, “可我并未听说莲妃有子。”她轻声道,带着一丝疑惑。
“母妃是在冷宫中生的我,出生之后我便被带出了宫。”他的声音那是那样冷。
“为什么?”她问。
“为了保全我。”
“我不是很明白,当年莲妃娘娘为何会被贬入冷宫,长乐宫的大火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母妃知道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足以要了她的命,所以她希望我做一个普通人,可以平安的活着。”
“什么秘密?”
“也许现在算不得秘密,至少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他看着她,眸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子缨蹙眉,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地下皇宫。”
四个字足以说明一切。
“母妃被贬入冷宫是因为它,她被活活烧死也是因为它。”他说着,眸中的寒光更甚。
子缨却突然思及自己当年初次听到此事的反应,也是觉得其中有什么阴谋,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地下皇宫,“是成帝命人在长乐宫放的火。”
她没有疑惑,而是肯定。
“他曾对她说爱她,可却不愿相信她,甚至亲手杀了她,帝王的恩宠也不过如此!”他嘲讽的说道。
“所以娘娘不想你也陷了进来,才会让人带你离开。”子缨接着他的话道,“我曾与庄将军打过交道,他不是执着名利之人,想必也是不希望你走上这一条道路。”
庄奕泽目光冷冽的看着她,“皇权之路,只会让人冷了心肠,只要心肠最硬的人才能走的更远,所以我从小就独自留在京中,为的就是自己的心更加坚硬。”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子缨眉心微拧,一脸戒备的看着他。
“安王已围住这京都整整十日,他可知他为何按兵不动?”他轻而易举转了话题。
“他想不费一兵一卒就把你们困死在京都内,京都内的粮食至多也不过坚持三个月。”
“不,只有三天的了!”
“什么?”子缨震惊。
“你以为他是真的等我动手后,他才动手的吗?”庄奕泽冷哼一声,“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城防内安插了一部分人马,一个月之前他就不知不觉转移了城内一半的粮食。”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先前也不曾察觉吗?”
“这已经是后话了!”庄奕泽切断了她,“这十日内,他们又用尽各种诡计,放火、下毒,如今能用的粮食仅剩三日!”
“真是废物!”子缨不客气的道,“没道理已经吃了亏,还会被人一而再的算计!”
庄奕泽眉目一凛,眸光像刀刃一般在她身上扫过。
子缨这才笑了一声,语气苍凉,“说吧,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需要一个人带着玉玺去皇陵,调动那边的人马和粮食!”
“你想让我去送死!”子缨抬眸盯着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皇陵的情形吗?别忘了安王也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日,你只是想让我去引开他们!安王一直想得到那块玉玺,你让我拿着它,就算他会怀疑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沉默良久的聂湛忽而轻咳了两声,“其实……原本计划的是我去。”
子缨的眼神在他二人间扫过,旋即冷冷开口,“我曾欠你一个人情,也好,这便还了你,至此之后,咱们谁也不欠谁了。”
聂湛微微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一时神色尴尬。
“我还有一个问题,”子缨盯着庄奕泽,似是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陛下呢?你把他怎样了?”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应该明白!”
拳头微微握紧,她的眸中多了一丝阴寒,不过片刻,却又轻笑了一声,带着极尽的苦涩,心口的疼痛感逐渐蔓延。
皇权之路本就没有对错,他们都是这样走上那个位置的,这样的道理她怎会不明白?
只是这一切……太过肮脏了,血腥、暴力、阴谋、算计……像是没个尽头。
“他还活着?”她又问了一句。
庄奕泽静静望着她,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声音仍带着冷意。
不自觉中,她似乎松了一口气,随转身背对着他们,“把你们确切的计划告诉我吧!”
离开前,她对着他们道:“我不是帮你们,我只是希望这场动乱尽快平息,若再拖延下去,或许整个大梁局面都会失控,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天下长安,终究太难,唯有尽绵余之力佑这一方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