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陇西寨的头人巴乌,一是为了将功赎罪,更为了夺回自家的牲畜财产,自告奋勇带着西寨的战士充作大军前锋,全速向着河州人退却的方向追去。
阿里骨给他的命令是:全力追赶庄浪部军马,追上之后不计代价拖住他们,等待大队上前全歼这些该死的强盗。
用不着阿里骨的严令,巴乌自觉得很,他决计不会放弃可以夺回来的财产。巴乌喝令着帐下战士全力的追赶着,虽然他的部下只有三千多人,可在他身后足有六万大军压阵,区区庄浪两三万人怎会有胆子和他纠缠不清?
全力飞奔的战马嘶鸣着,前面已经能够看见天边的影子,西寨的战士们精神亢奋起来,自己终于追上了河州的强盗。
“头人,前面不大对劲。”身边的亲信奴隶回头提醒着自己的主人。
的确是有些怪异,巴乌也这么觉着。在本部前面三四里外,草原上遍布着五人看管的牛羊,本在吃草的牲畜们被大军冲锋的气势一压,纷纷抬起头看着这边飞速而至的西寨数千人马。在更远的地方,一片刺眼的五颜六色的彩旗迎风招展,彩旗的下面是左右连着天边的骑兵,静悄悄的看着自己的方向。
巴乌忽然觉得心情有些紧张起来,自己是不是追得太快了?
“减速,减速。”巴乌不住的挥手示意亲卫传令。将旗不住的挥动,鬼芦人的前锋行进的速度逐步减缓下来,由全力的奔驰变为一路小跑。
庄浪人依旧安静的在远处等待着,巴乌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些什么。这种大军追击之下,要么就该全力逃走,要么回头过来决一死战,哪有在远处不动等着被人包围的道理?
他当然不知道,他就算知道,也无法理解永吉的选择。永吉的选择是全力完成大帅下达的军令,引诱鬼芦人的主力前往安陇西寨西南六十里,邈川城北面一百里,宋江指定的伏击地点。
“后面族长的大队在什么地方?”巴乌慌忙连忙问着旁边的卫兵。要是离自己的主力太远的话,手下的三千人对上河州数万人,不要一刻时间就要全军覆灭的。
卫兵看看身后大军行进的烟尘,心中也有些忐忑起来:“头人,族长的大队还在十里之外,按照这个速度,至少需得小半个时辰才能赶上来。”
巴乌突的心中一凉,看着对面黑压压的敌人,心里一阵恐惧油然而生。
“族长大军行进怎这么缓慢?”西寨头人慌张之下,有些口不择言了。对于他的小声问话,身旁没有一人敢作出回答。
巴乌并不知道,阿里骨也不想这么缓慢的行军,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六万鬼芦大军一个半时辰内狂奔了七十里,赶到西寨之外,不说战士的劳顿,就连战马也已经疲累不堪了。要是再像清晨前来增援时那样全速追赶,恐怕在追到永吉的时候,六万骑兵全部要化身步军应战。
他选巴乌做生力军也是出于这个考虑,西寨的三千人是他唯一的生力军,正好可以用来向前绊住庄浪人遁逃的脚步。阿里骨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当然可以想得到,大清早赶到西寨偷袭的河州人,肯定也趁夜走了不少路,和自己最多是半斤八两。
只要前锋能够纠缠住敌人,不说能将永吉所部全部歼灭,起码能够消灭大半敌人,打散这股阴魂不散的眼中钉。
巴乌所部能够全力追赶,阿里骨所部大军只能缓步慢行,是以行了不到三十里,就被前锋拉开近半的距离。
听说身后的大队距离自己足有十数里路,巴乌心里咚咚的打起了边鼓。不过那数万头近在咫尺的牲畜们,却引诱着他不舍得停下自己的脚步。他不停的揣测着对面庄浪人的意图,为何会全军下马休息,难道跑不动了?还是引诱我上前送死?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除了这两个理由再找不出可以解释眼前局面的东西。他也不疯不傻,并不会认为数万的河州人准备向自己几千人马投降。
要是这样的话,那倒是好办了。巴乌死死的看着庄浪人的动静,带着帐下数千人缓缓的向前靠过去,只要河州人不动,他便绝不停下脚步。一定要把自家的东西夺回来,巴乌知道一件事情,要是这眼前的数万牲畜被后面大队赶上来瞧见,他不能不将其中的大部供奉给族长。
安陇本寨遭遇永吉大军袭击,牲畜粮草被毁去大半的事情,他可是早就知道的。保不准族长会将自己的牛羊,充作战利品收归本族所有。这样做阿里骨也是说得过去的,因为西寨的牲畜是被河州人夺走的,又是被阿里骨族长带人抢了回来,自然该归族长分配。
“全军上前,把牲畜赶到左面去,不要阻挡了大军行进的道路。”巴乌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可以让他将自家的牛羊完璧归赵的强悍理由。
西寨的战士们得了头人的号令,纷纷上前寻找着自家牛羊,散乱在草原上的牲畜们,将三千人的队伍拆得杂乱不堪。不过没有关系,所有西寨的战士在一边吆喝着驱赶牲畜向左边走的同时,小心的戒备着安静看向这边的河州军。两军隔着数里的广阔草原,对方一有动静,马上可以做出应变措施,根本不怕被庄浪人偷袭。
永吉静静的站在军前,看着鬼芦人热火朝天的收拢牛羊,驱赶牲畜往战场一侧。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在这种时候还只想着自己财产的人,注定不能逃出战败的命运。
“少族长,敌军大队尚在十里之外,末将请命带本部上前,驱散这群鬼芦人的前锋。”一个青年将领再也忍不住,驱马上前行礼说道。
永吉咧嘴无声一笑,摇了摇头,摆手示意那人稍安勿躁,仿若自言自语说道:“要击败这几千人易如反掌,关键是如何挫败鬼芦人的士气,再等一等。”
前面诡异的场景,阿里骨已经接到探马的禀报。听说庄浪人在前面整军备马,看似要和自己决一死战,阿里骨大感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自己大军奔行七十里人困马乏,庄浪人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现在被西寨的生力军追上,永吉这等做法也是合理的。
“全军稳住,缓步上前,体惜马力。”阿里骨稳稳地说道。现在并不是加速的最佳时机,要等到阵前两三里处,再全力一冲,顺势将河州人全部围住,这才能一战而竞全功。
巴毡角啊,今日我先拿你的儿子祭旗,待来日我湟州部反攻之时,便是你丧命之日。
阿里骨满心的欢喜,看着天尽头的绵延的彩色斑点,那儿就是让他立誓要除尽的庄浪人!
永吉看着对面数里外正在驱赶牲畜东去的鬼芦人前锋,淡淡的问道身旁亲卫:“现在什么时辰了?”
亲卫看看将到中天的日头,现在的天空上诡异得很,西北面空中乌云密布,遮盖了小半晴空,大片的黑云还在不断的向这面卷来。东面却依旧烈日当空,晒得地面上一片热气蒸腾,明晃晃的直耀人眼。
“少族长,快到午时了。”亲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答道。
永吉“嗯”了一声点点头,一动不动的看着远处已能勉强看清楚轮廓的鬼芦大军,心里不住的盘算着时间。大帅给自己的时间是在下午未时一刻,现在还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真是让他难为得很。
此处距离设定战场只有不到三十里路,两军追逐之下最多半个多时辰就能赶到,那剩下的近一个时辰该如何度过,难道要与鬼芦人大战一个时辰等待大帅的援兵到来?
他想着这个自己不住的摇头,这样做太不理智了。自己不过两万多人,看对面近十里外缓缓进逼的鬼芦人,绝不下五六万众。这样正面鏖战一个时辰,就算不全军覆没,自家族部大军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既要引鬼芦人来追,又要缓住敌人的脚步,不能让他们追得太急,这可愁煞了初生牛犊的少族长。
不能急,不能急……永吉不断的告诫着自己,越是危急的关头越要保持清醒。
“你们平日里捕猎,对自己的猎物怎样的情形下不会急追?”永吉心里早先便有了打算,只是越看见鬼芦人靠近心中越发没了底气。作为一军主帅的他万不能露出半点焦虑,只能这样旁敲侧击的问着身边战士。
几个亲卫面面相觑,均不知自家的少族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个战士犹豫着答道:“要是发觉猎物已经逃不脱了,自然便不会追得太急,省的累坏了马匹。”
听着众人的回答,永吉心里安定了一些,这个说法便是他的想法。拖延时间,是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就算只是拖延喘息的时间,也能救下几个自己庄浪族战士的性命。
“战马现在能跑得动吗?”永吉有些不放心的问道。昨天夜里摸黑急行一夜,虽算不得太累,可长时间不得喘息,马匹也是累的不轻。从昨天黄昏到现在,不管是人还是战马,都只在安陇西寨城下歇息了不到一个时辰,然后又行走了三十多里的路程,这样长时间的行军,马匹未必能够吃得消。
亲卫摸了摸身旁战马的颈脖,摇摇头道:“要是慢跑还是行的,若是狂奔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这个结果不出永吉的意料,他刚才的问话只是确定心中的决心罢了。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他,如何又不知道目前的窘境。永吉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再没有问其他的事情,只是冷冷的瞧着越来越近的敌人,黑压压的鬼芦人和他们头顶上乌云同步向自己这边压迫过来。
看着鬼芦人缓缓前行,永吉微微觉得忐忑的心情平复了些。自己这方虽然已经是跑不起来了,但鬼芦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永吉撇了撇嘴,敌人越来越靠近的时候,他的头脑却越发的清醒起来。
从安陇主寨到西寨七十里的路程,鬼芦人竟然比自己预期的时间还早半个多时辰赶到。恐怕这一路是全力奔驰,没有得到片刻休息,然后又不得不立刻一路追赶自己,应该比自己这边更要辛苦才是。
对!
永吉精神振奋了许多,正是如此!不然鬼芦人的大队如何会行军这么缓慢,在看到自己在远处等待的时候,还只是慢跑上前。
十里,九里,八里……
双方的战士都已经能够依稀看见远远的对面人影,色彩斑驳的杂色衣裳,随风摆动的猎猎战旗。
“传令!”永吉搬鞍上马,高声喝道:“全军上马。”
“遵命,”旗手大声回应,随即挥动手中的中军帅旗,号令全军。
两万多大军一片骚动,只在片刻之间所有人都跨上战马,握紧刀枪,等待着主将下一步的命令。
庄浪人的一举一动,尽收在阿里骨的眼中。河州人上马了,决战就要开始了么?
阿里骨不忧反喜,他害怕的并不是决战,而是河州人借机逃走。庄浪部大军已经上马,却没有转身,看起来正是和自己决一死战的架势。阿里骨低声吩咐下去:“传令,中军缓行,两翼包抄。命巴乌所部扔下他的牛羊,绕行庄浪人身后,阻断敌人归路。”
对巴乌只顾自己的牲畜财货的行径,阿里骨大大的不满意,可又无法怪罪于他。在吐蕃人的心中,牲畜大于一切。何况巴乌部下只有三千人,要直面与庄浪数万人厮杀无异于是去送死。假如方才永吉带人逃走,他还有理由去问罪,可庄浪全军只是在原地等候并未退去,巴乌的做法虽有些不妥,他还真的无可奈何。
随着族长的命令下达,鬼芦大军慢慢改变的阵型,中军依旧不紧不慢的缓缓逼近着河州军,两翼各有万人大队向前加速,齐头并进突前已达百步,成了一个雁形大阵,隐隐有三面夹击之势。
巴乌看着中军下达的军令,满心不舍的聚拢着自家兵马,准备去包抄河州人的后路。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心眼,只准备带着两千人向前突击,还留下了千人在原处看护着本部的牲畜,不至于被大军混战惊扰得散去。
鬼芦人阵势大变的同时,一直关注着对方情形的永吉终于发出了第二道军令:“全军转向,向西北方向匀速后退。”
“呜~呜~”
号角声长鸣而起,数万战士随着一声令下,齐刷刷的拨转马头,一条长线向东南方退去。
永吉不是吴家亮,庄浪族军马也不是义勇军。他不可能冒着全军崩溃的危险,在鬼芦人接近时边战边退。要他真的这么做,后退变成逃亡的可能性起码在半数以上。
不是说永吉没有勇气,也不是庄浪人不堪一战。不到八里的距离,对两支加起来近十万的大军来说,已经是近得令人发指了。
庄浪人终于行动了,却不是阿里骨预想中的向前冲锋,与自己在此决一死战,反而大军一触即发之时临阵退兵了。
阿里骨直想大笑三声,对面他一直引以为大敌的永吉原来竟然是这样的草包,一军主帅最忌讳的就是没有决断。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都应该当机立断,向眼前这般进退两难之人,坐失脱困良机必将遗祸三军。
要是庄浪人早在他的大军不曾赶到战场时,能果断的抛下随军牲畜,然后全速逃走,他未必会下令追赶。因为本部的军马连续行军一个上午,已经太过疲劳了。作为二十万人的族长,七十万人的领袖,他不能因为永吉这两三万人就将自己一族唯一的机动力量拖垮。这六万大军中,可是还包括了主寨的守城丁壮一万多人。
不过现在,阿里骨放下了别的所有心思,他只有唯一的选择,追上去,杀光他们!
要是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毁去本族活命食粮的河州人逃走,他也不需要再回安拢寨去了。他自己昨天发下的誓言言犹在耳,今天就背信弃义的话,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统领一族?
庄浪人大军向西北退去,阿里骨当即传令下去:“命巴乌抛下牲畜,全力追赶河州人,不计代价必须缠住他们。”
再看了看自己大军阵型,阿里骨知道自己的三面夹击的法子已是行不通了,只有临时变阵。要想按部就班的四面包围,在高速运动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传令,三军向前,体恤马力,追上去。”
战马冲锋最佳的距离一里最好,要是提前发起冲击两里就算个极限,不然还不等冲到敌人阵营,战马就要累瘫了。阿里骨肯定不可能犯下这样的错误,现在两军间隔足有七八里,还不是冲锋杀敌的最佳时机。等到巴乌这支生力军缠住敌人,才是大军总攻的时刻。
永吉行在大军最后,指挥着帐下军马有条不紊的向西北撤离。这一次庄浪族军马纪律严格异常,对于少族长的号令,每一军的主将都能一丝不苟的完成。杀将令的声音还未散去,将领们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对主将的军令稍微有片刻的犹豫,身旁就会有钢刀砍向自己的头颅。
鬼芦人的大队在后面跟随不紧不慢,永吉不住听着身旁卫士报着两军的距离,心里思虑着下一步的计划。既不能拉远,也不能让鬼芦人追上来,这中间要把握的分寸着实不易。
相比较他来说,阿里骨要考虑的东西简单得多。鬼芦族的战士看见自己的仇人就在身前,无不热血高涨。数万大军都想全力追上去,恨不得立刻就能用庄浪人的鲜血染红身上的战袍。
战士心里再急也是无用,族长的冲击号令不下,就没有人敢全速奔跑起来。无数双眼睛看着中军帅旗,只等着一声令下,便要报仇雪恨。
时间缓缓地过去,中军追击的帅令始终没有下达。前后两支生死仇敌相隔七里,排成两条平行线,向着西北方行去。
在两队大军中间偏左的位置,数以万计的牲畜在草地里忽隐忽现,一支数千人的军马正在快速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