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响声虽然只有九响,但是却比四月十六官神老爷进庙时,线家老头捂着耳朵放的大铁炮厉害多了。传枪声如炸雷般突然惊响,从城外半空中浑厚地传了下来,余音携着能量在城内来回震荡,震的几百年来城墙上早已松散的黄土渣渣一缕缕地直往下掉,然后随风飘散弥漫。
此刻,城内的情况一下子就不对劲了,人们开始慌乱了起来,嘈杂声四起,已然没了刚才争吵之余的宁静。拧挽在一起的二小子杨耀武和石海林无心再斗下去,耀武先松开了手,二小子这边一松,心慌不已的石海林也松了手。
四个人傻了吧唧地站在城墙根,一脸茫然地呆呆看着人们从眼前经过,全然不知有危险在城外逼近。
要知道,公元1928年的秋天,甘肃、青海的“河湟之变”影响了太多的人们,除了西面的湟水流域,从太子山脉北麓西面的大夏河流域到洮河西边的二百里地界,很多地方也都陷入了战乱。
大乱一起,盗贼闻风而动,劫掠的,报私仇的,腥风血雨中,有村庄整个被灭的惨况发生。
战乱初起,人们把眼光投向了这洮河西岸边几百年来仍然岿立不动的景古城,可景古城空间到底有限,容纳不了那么多的难民,洮西逃难的人们便蜂拥过了洮河,从渭源的官堡沿着祖先们清末时逃难的老路,向东南方温暖的宕昌、西和、礼县、武都等处逃去。有的人则狠了心举家翻越太子山脉,投靠朋友去了高寒的藏区。
总之,背井离乡后给人家打短工或者乞讨过活,苦不堪言。
景古城虽然表面看起来平静,但这些娃娃们不知道的是,这年头世界其实并不太平。西面大夏河边的河州城就曾打得很欢,近一点的宁河城也差点让人家攻破了,现在虽然暂时消停了些,但是在天反世乱的年代,这个小城应对危险的那根弦始终绷紧着,毕竟马仲英军还在西边的太子山下和国民军激战,战线也正在东移而来,况且附近的小股土匪也不时窜扰乡庄,杀人放火,劫掠为害。
大乱之世,景古城就是因为城坚心齐,一方独保。
咣啷啷啷……
“警报!匪情警报!”
急促的锣声阵阵,大嗓门的打更人拴牢的吆喝声骤起,反复不断拼命吆呵,锣声、吆喝声一时响彻小城内。
等外面城根附近的人急忙跑进后,城门洞里蒙着黑铁皮的两扇大门马上就被关闭了,是被八个强壮的男人给用力关上的,关上后即刻给顶死,外面离城远的人只能找个地坎塄藏起来了。
无论是农民还是商人,各家的男人们纷纷奔出了家门,人人拿起武器,扛枪、提矛,背弓带箭,各色人等脚步匆匆。细心的人会发现,除了手持武器外,这些人人人均还别着一柄腰刀。在社长的带领下,他们不断地运动到城墙根,然后依次上墙,踢踏跑步声声声入耳,城内的气氛显得极度地紧张。
城内的锣声、吆喝依旧阵阵。
不断有男人们往城头上陆续地奔去,而后方的女人们则急切喊叫自家孩子,焦急的叫声一声声一声声不断响起在自家门口和顺风的十字街头,悠长而又深情。
“海林-------海娟-------”
……
此刻,那些刨食的鸡和睡觉的狗们也似乎凑起了热闹,跟着鸣叫叫唤不已,一时间,半山坪上这座有着500多户人家的黄土城内人喊人奔,鸡飞狗叫,尘土飞扬地乱成了一团。
呆呆地张望中,石海林首先听见了亲娘的声音。
“我阿妈叫我!”
叫声就是命令,板子打在屁股的滋味他是受过的,也真的不好受,这时的他再也无心傻看热闹,顺手丢掉了五颗石子,一把拉起妹妹就走,顶着头上的茶壶盖头也不回地就出去了,临走时仅说了一句话。
被哥哥拉住的石海娟急忙回头想叫上耀武回去,但哪里有机会给她说呢,她被拉着飞也似地转过了街角,虽然极力回头,但眼里早已不见了耀武的影子。
“你娃少走,你,你,你个哈怂,今天先饶了你娃,下次你娃再耍横的话,你试试?”
耀武跺脚跳起来指着石海林早已消失的身影大喊,但人家早已经跑了。
杨耀武对石海林借机仓皇撤退十分地不满,看到绝尘而去的石海林狼狈的样子,他真想再截住他大骂他一顿,可转眼一想都这时候了,谁还管得上谁呢,人家娘老子都叫的那么心焦的。
不满中,二小子再一次听见了阿妈急切地呼唤,这悠长的声调里充满了急躁和不安,还有威严。
“耀武——耀文——赶紧来啊——!”
此刻,还有丁壮们提枪仍然从他们身边经过,陆续往城墙上运动,杨耀武看着丁壮们的武器有些痴了,他呆呆地看着矫健运动的人们。
一种莫名的冲动油然而生,占据了二小子的内心,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的他,虽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喊声,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冲动下的念头挤了出去。
“阿哥,阿妈叫咱们呢?”
哥哥还傻愣愣地站着,看到石海林跑了,还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耀文心里就有些焦急了,他急切地看着哥哥杨耀武的眼睛,扯着他的衣襟,想引起他的注意。
二小子总算回过神来,他冲弟弟灿然一笑,心疼地说道:“尕尕,你先回去,见了阿妈就说我等会就来!”他叫耀文“尕尕”,一半哄意一半爱意,当地人总是把小小的孩子心疼地叫“尕尕”,意思是小心疼。
“阿哥,那你现在不回去干啥?”耀文有些不放心了。
“我把咱们吆木核的鞭子忘在城门洞跟前了,我去取哈,你先回去,啊?”,木核儿是当地孩子们秋冬时节玩的一种木陀螺,用鞭子缠着带起后,得用鞭子抽着才能一直转下去的,鞭子可重要着呢。
哥哥以前总骗人自己去玩耍!这次可能也是骗人的,这是耀文的第一感觉,尤其哥哥笑时。他有些不相信的狐疑地笑着看二小子,想从他眼里看清楚这次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他看到了哥哥也在盯着自己笑,但这笑有些不可捉摸,再看看他的左右手,手里还真没有赶陀螺的鞭子,他知道哥哥的笑背后似乎隐藏着些什么,可他确实说不准到底是什么,耀文心里又闪过一丝怀疑。
“耀武-----耀文-----”呼唤声又起,明显地比刚才有了火气和欲哭的神情,他听到母亲发自肺腑的的呼唤声时,他知道自己已经等不及了,这呼唤就是命令!
耀文独自跑了出去,但跑出去五步的他马上又转身回来,眼睛明纠纠地盯着二小子,然后又上前两步指着哥哥说道:“这次你不许骗我,千万要快点回来!”
“嗯,放心,就回来!”
看到耀武点头答应,他这才放心地跑了,看到弟弟耀文放心地走远了,二小子这才又一笑,心里如释重负,骗他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此时的杨耀武早已忘记了与石海林的争斗,忘记了母亲的呼唤,打屁股的事情更是被他忘到了了九霄云外。他跟在了男丁们的后面,呼吸着踏起的浮土细尘,在杂乱的脚步中来到了城墙根,然后上了城墙。在众人踢踏作响的脚步声中,他好奇地曾好多次偷偷用手摸前面晃荡的土枪火铳的枪把,不时还冒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上了城角通往城头的长长漫道,到了角楼,穿了过去,上城门头顶巍峨的城楼已经近在眼前。
此时,临北城墙上人们如临大敌,已有许多男丁们依凭垛口,瞄枪搭箭,面向北面的小山。后续的丁壮们还在不断地增多,听从命令向四面的城墙快速移动增援。城头上,有人在指挥调配人手,二小子听到了威严的命令声。
“一社的人,由社长带领,去北面增援,没有命令,不得开枪!”
“二社的人下城去,劝慰城内党家关闭家门,注意城内警戒,遇到可疑分子先抓起来!”
……
“八大头人要管好本牌下的人,不要擅自出城,如果对方不攻城不要擅自开枪!”
大管家石刚不断传达着大头领的命令,一道道命令被传向了四墙,发令中他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孩子,但还顾不上管他,任由他来回游荡,他知道今天并没有发动小孩子们上城。
一展玄武大旗插在城头的垛口上正随微风飘动,旗下人影密密,刀枪闪亮。
看着不理自己的大人们,二小子杨耀武经过一个个防守者的后身,自顾自地来到了上城门的城头,趴在玄武大旗下,从砖砌的垛口向山上观望。
比这里高出许多的小山坡上除了一堆堆的黑酸刺和一棵棵野杏树,什么都没有。
孤零零的古烽火台边,一群小鸟们从山顶急促飞过,向紫沟峡方向飞去。
再往高是青白的天空,一对全身乌黑的红嘴鸥在阳光下展翅翱翔往高盘去,不安地鸣叫应答着,不一会儿,两只鸟儿越盘越高,成了两个小黑点。耀武抬头伸长了脖子,一直目送着鸟儿高飞盘旋,直到它们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这一看看的二小子感觉脖子和眼睛都有点疼了。
他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旁边绣着龙龟图案的金色玄武大旗随风轻扬,扶着旗杆往城下看去,他感觉平时不觉着怎样的城墙今天蛮高的,高高的城墙下那深深宽宽的壕沟虽然没有水,但已经和高高的城墙构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要塞,雄对着北面的卡住梁。
突然之间,耀武觉着这城修的真带劲。
但他哪里知道,这带劲土城的四面城墙已被大人们严密把守了,要知道九声传枪响可是最高级别的警报,传递了这座洮西土城有史以来最危险的信号。
在这里,乱世年间绝不会有狼来了的玩笑之举。
午后的阳光依旧暖暖地照在半山腰的这座土城里,城内的烟尘还在弥漫,但渐渐淡了下来,冷冷地感觉正在威严逼近。
是土匪来了,但可不是一般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