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朝房内,等候午朝的文武百官开始交头接耳。
魏藻德摇摇头说:“我看今天的午朝怕是要免了!”
“魏大人,你这是什么话?”
“呵呵,范大人,这午朝的时辰早就过了,您难道没听见钟鼓司的报时吗?”
“这,皇上到底在后宫干什么呢?”
“嗨嗨!你们在这里等吧!本官还得张罗着给皇上选秀呢,呵!真是大明开国三百年未有之奇闻:居然让我这个礼部尚书掏钱为皇上选秀!”
“哟哟哟!这不是魏大人吗?您贵为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又是殿试状元出身,这点事情难道说还能难的住您吗?今年年初的时候,成天逼着我们这些个同僚捐饷的时候,您不有的是本事吗?”
魏藻德一听顿时心头发火,转身见是兵部尚书张缙彦,只得强压住怒火,不冷不热的说道:“晚生愿听张大人高见!”
“呵呵,老朽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谈什么高见呢!不过,魏大人身为崇祯十三年庚辰科的状元,难道就没认识几个状元前辈吗?”
魏藻德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忙陪笑道:“呵呵,晚生请大人指教!”
“呵呵,老朽算是看出来了,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崇祯圣上在位的时候,皇上跟你是颇谈得来的;可是当今圣上跟你总是政见相左,你这马屁总往马蹄上拍,呵呵,怕是不妙喏!”
“敢问大人说的状元前辈只得是——”
“哼哼,过几天他们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这几天你还是早点想办法凑钱给皇上选秀吧!”
“传圣上口谕:寡人今日身体不适,午朝暂免,诸臣有事待晚朝一并奏来!”
内使传完话转身便走,一时间文武百官纷纷散去,魏藻德心里思索着哪几位“状元前辈”,也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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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翠宫中,宽敞的锦帐内,朱慈烺身穿睡袍,怀里抱着丝棉被,口中喃喃呓语。王德化跟几名御前近侍小心的侍立在殿外。
强光照射在脸上,朱慈烺动一动眼皮,翻身继续熟睡。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连忙坐起,发现周围已不是自己的寝宫,又出现了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白亮世界:又到天界了!这么说来,又可以见到神了?
果然,一回头,正对上面无表情的天神。
“你信誓旦旦的说要中兴明国,难道就是这样游山玩水、酗酒言欢吗?”
“这……朕只是……”
“不要说了!给你看看这个。”说着,从衣袖里取出神之水镜,轻轻的用指尖一点,波纹平静之后,显现出清晰的画面:
吴三桂身披甲胄,高高站立,对被围的将士训话道:“弟兄们!你们跟着吴某也足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在辽东出生入死,打了无数的仗,可没想到居然在这陕北栽倒在一群跳梁小丑的手里,吴某不服!真的不服!弟兄们!你们服吗?”
“不服!跟闯贼拼了!”
“将军!叫那帮流寇见识见识咱关宁铁骑的气势!”
“将军……”
吴三桂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接着说:“咱们关宁铁骑是大明国最后的精锐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对得起已死的袍泽弟兄们的在天灵魂、要对得起吾等之生身父母、要对得起深陷匪区的苦难同胞!我们绝对不能死!杀出一条血路,跟大部队汇合,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
疾风迅雷,纵横扫荡,有我无敌人!这是骑兵的宗旨。五万关宁铁骑如同一头困兽,疯狂的冲向早已被封锁了的山口。
杀!杀!杀!疾风扫落叶,快刀斩乱麻,三眼铳射击之后,立即倒置,用沉重的枪托砸碎匪兵的头颅;马刀上的血污浸透了刀刃,看起来就像是生锈了一般……战马倒地的哀嘶,死伤者痛苦的惨叫,愤怒中的将士惊天动地的吼声,挥刀!抡锤!杀!杀!杀!
旗正飘飘,
马正萧萧,
枪在肩,
刀在腰,
热血似狂潮!
好男儿,
好男儿,
报国在今朝!
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冲出重围;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报仇雪恨!骑兵好像一锋利刃,豁然划破铁桶般的包围,确不得不面对新的包围,更多的流寇涌了上来,一种悲哀在这群铁血男儿的胸膛里翻腾,这种感觉叫做——绝望!
“你去帮帮他们!快去帮帮他们!你一定能够办得到的,是不是!快去!朕命你去帮他们你听到了没有!寡人叫你去帮他们!”朱慈烺歇斯底里的揪住林梓怊的衣领,拼命的摇动。
轻轻的拿开紧握的双手,林梓怊平静的说:“没有用的,我救不了他们。还有一些事情要你看,你来。”说着轻挥衣袂,洁白的地上如拨云见日般现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朱慈烺已经看过一次了,所以忙趴到洞前向下看去:
焦黑焦黑的土地,断壁颓垣,化为黑炭的房梁枯裂歪斜,水井上的辘轳倒塌在地,一座座村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机。
白骨!是森森磷磷的白骨!有肩胛骨,有骷髅头,有腿骨……白森森的堆积如山,朱慈烺的心中浮现出一个词:积骸成陵!
“这不可能!这里是哪里?!”
“京畿。”
“不!不可能!鞑虏刚刚退却,就是流寇犯阙也不过两个月时间,这些死人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就化为白骨呢!”
“他们不是因为腐烂而化为白骨的,而是被活活吃光了皮肉剩下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
“是谁!是谁竟然吃人?难道是妖魔鬼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慈烺惊恐的望着神。
“你还有心思游玩皇家园林吗?你现在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座江山了吗?拿去,自己看看吧。”
再一次接过神之水镜,这一次镜子里出现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熙熙攘攘,纷繁热闹。红通通的篝火噼啪作响,带着一股焦味的烟轻轻的飘散在空气之中,三五成群的裹着兽皮的鞑靼士兵围坐在篝火旁边,大口大口的撕咬吞嚼。看似平凡的场面确实实在在的上演着一幅令人后背发凉的地狱秀:如果将视线聚焦到鞑靼士兵正在你挣我抢的食物上的时候,就会惊人的发现,他们争食的竟然是一具具尸体!
两名鞑靼士兵争着撕咬一条烧焦了的人腿;一名鞑靼军官正奋力挥动狼牙棒砸开一颗头颅,用乌黑粗糙的前肢掏出黏稠的脑浆抹进嘴巴里,褐色的牙齿令人忍不住作呕;又一名鞑靼“巴图鲁”用弯刀划开拼命挣扎的孕妇的肚皮,抓起还在蠕动的胎儿,大口大口的咀嚼吞噬;尚未死亡的平民百姓被捆住四肢架在火上烧烤;吃光内脏之后,鞑靼士兵意犹未尽的吮吸着指头上沾粘的血浆,咂咂有声……
叮当啷!朱慈烺猛地将神之水镜摔到地上:“不!朕不相信!这是妖术!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们还是人吗?是人吗!”
“不仅仅是他们,你的关宁铁骑也难逃葬身腹中的噩运了,你还要看吗?”
“你!你!你这个妖人!到底要怎么样?”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再自以为势态良好了,现在的局势非常的糟糕,如果你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的话——”
“怎么样?你说啊?怎么样啊?君王无道,天降灾祸是不是?难道我父皇也是无道昏君吗?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却落得自经殉国的下场;朕自登基以来虽说比不上父皇,可也自觉问心无愧,可是结果怎么样呢?流寇逆胡相继犯阙,各地赔款,丧权辱国,赤子百姓被当作猪羊一般宰割烹醢!难道朕是无道君王吗?你自称天神,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这群吃人的魔鬼肆无忌惮吗?你说话呀!”
“我不想跟你争执,我问你,那卷‘剿寇廿策’呢,你用了吗?信誓旦旦的要中兴明国,可是西北紧急军情送到的时候,你却在游山玩水,酗酒言欢;连今天的午朝你不是也称病取消了吗?”
一时语塞,朱慈烺悻悻道:“你到底想让朕怎么样?”
“对不起,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我能够掌控得了的了,你只能依靠自己了。‘天助自助者’,利用好你身边的人,记住,不要试图驾驭你无法驾驭的人,要尽可能的利用他们去做对你有益的事情,即使不能,至少也要对敌人造成伤害。你懂了吗?”
朱慈烺摇摇头。
“没关系的,你将来自然会懂的。回去吧!不要耽误今天的晚朝。”
啊!朱慈烺猛然坐起,发现自己却躺在床上,熟悉的被褥和纱帐,是在钟翠宫,难道是一场梦吗?
“殿下!您醒了,这是西北紧急军情,奴婢叫您不醒,在此已经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了……”
朱慈烺不听侍从把话说完,一把夺过密函撕开火漆封口。只见朱慈烺的脸色越来越坏,突然大声骂道:“你们这群废物!既然知道是紧急军情,为什么不叫醒朕?什么?叫不醒?难道不会用冷水泼吗?朕懂了!你们是想要蒙蔽朕是吗?想要夺权干政是不是?”
歇斯底里的吼声将所有的侍从跟宫女都吓坏了,跪在地上叩头如同捣蒜。
“陛下!您怎么了?”一个飘逸轻盈的身影悄然走了进来,正是一直没有露面的御前近侍戴贤亭。
“原来是你,你干什么去了?”朱慈烺语气稍稍缓和。
“臣当然是有事要向皇上禀报,恳请陛下能够听臣奏来。”
“你们统统退下!”朱慈烺点点头,向跪在地上的侍从们命令道。
“陛下,朝廷最后的官军精锐部队关宁铁骑在陕北全军覆没了,总兵吴三桂生死未卜,但肯定凶多吉少。”
“这些朕已经知道了。”
“那么敢问皇上可有对策?”
朱慈烺冷冷的盯着他看了片刻,说:“你想说什么?”
戴贤亭突然跪拜道:“臣恳请陛下派遣臣前往剿匪前线,臣愿意自筹军饷,招募兵勇,恳求皇上降旨,命臣统领各路义军,臣保证在三个月内彻底剿灭流寇,献给陛下一个太平江山!”
朱慈烺呼吸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好吧,待会儿你跟朕一起去晚朝,跟群臣们商议之后在做决断。”
“既然陛下还在犹豫不决,那么臣也不便强求,如果陛下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的话,大可不必考虑臣,臣明白自己的身份。”
朱慈烺忙说:“卿家多虑了,朕只是想要给卿家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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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符重兵,何可倒戈授巷伯之手?臣恳请陛下三思!”兵部尚书张缙彦躬身劝道。
立在御阶旁边的戴贤亭心中骂道:狗德性!居然该死不死的在这儿转文!还什么‘巷伯’,纯粹找死!想到这里,抬头朝皇帝使了个眼色,朱慈烺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哪一位卿家愿意前去西北剿匪呀?”
这一问犹如一场秋霜,满朝文物顿时蔫了下来,一个个低头不语。
啪!(朱慈烺好像很喜欢拍案而起这个动作呀!)
“一群废物!慷慨陈词的本事都哪去了?怎么?一说要去打仗就都哑巴了?哼!内臣不能将兵,那你们外臣倒是去呀?众臣假若诚心负担职事,朕还犯得上用宦官吗?”
总算逮到一个向皇帝表明忠心的机会,魏藻德岂肯放过,一见张缙彦撞到了枪口上,再一分析形势,于是连忙出列奏道:“启奏陛下!本朝并无不许宦官将兵之禁令,永乐年间太监郑和统兵两万代天巡查西洋多达七次之多,此宦官将兵之始也!且内臣将兵,历朝皆有旧制:唐朝之鱼朝恩、杨复光,皆是也!无论是战功还是管理部下之法度都于历代名将不相上下。故此,臣窃以为派遣内臣前往西北剿匪并无不妥。”
“陛下!自古因寺妇亡国者不可胜计,如今神州鼎沸,民不聊生,臣恳请陛下体念天下苍生,以……”
“好了,朕知道了!此事递交内阁审议之后上奏来说!退朝!”
却说永王朱慈炤在侍从们的搀扶下回到寝宫,他的贴身侍从太监杨常忙扶他到床上,褪下满是酒气的衮龙袍,又用温水毛巾仔细的擦拭干净脸颊跟脖颈,小心的服侍他睡下。
一直过了约一个多时辰,朱慈炤醒来睁开眼睛,只觉得四肢酸痛,头脑昏昏沉沉,难受极了。
“水……”
“殿下请用茶。”一杯茶水送到嘴边,朱慈炤吸了一口,慢慢的咽下去,感觉好了些,便想要坐起来,杨常忙将茶杯交给一旁的侍从,小心的托着朱慈炤的后脊,扶他坐起来。
“都说一醉解千愁,可是醉酒醒来最难受!以后我可是再也不喝酒了!”
“殿下英明。”
朱慈炤看着杨常,朱唇皓齿,冰肌玉骨,不觉心中泛起一轮涟漪:简直比我这个亲王还美,简直可以称得上妖媚了,汉朝那个唱‘倾国倾城’的李延年估计也不过如此吧!哎呀,我在胡思乱想什么!朱慈炤用力摇了摇头。不过,这个小太监也太漂亮了,可惜我这个身体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虽然有心却没有那个本事,呵呵。
杨常不知道他心里的这些曲折,只当他醉酒不适,问道:“殿下若是难受,奴婢去叫御膳房熬些醒酒汤来。”说着便起身要走,朱慈炤忙说:“不必了,不必了,我——呃,孤王没什么,已经好多了,歇一会就不碍事了。那个什么,你去书房拿几本书来。”
“是!”
书房就在隔壁,所以不一会杨常便拿来又厚又高的一套书,朱慈炤早已在书房读过很多书了,这些“古籍”的玄机他早已经弄明白了:有些书籍比如《史记》、《汉书》、《文选》之类的,由于字数较多,一册写不下,便分成多册,而为了便于使用,又有一只书匣用来盛放这些书册,书匣有五面,上面的两面是重叠在一起的,有带子或者扣子固定,这样不但便于检索,也方便搬运。刚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朱慈炤还对“古人”的聪明才智叹服了好一阵子呢。当然,通过最近一番勤学苦读,“古籍”的书写格式也大体上懂得了,又黑又大的,是正文,正文下分成两行的是注释,注释下用大圆圈隔开下面的叫做“疏”,也就是给注释再做的注释啦。不过尽管如此,这些从正文到注疏通篇没有标点的“古籍”还是叫朱慈炤着实吃了些苦头,没办法只好捏着毛笔逐句断句,虽然一开始很烦,心想:古人还真是犯贱呀,明明就有句读,又不是没有标点符号,为什么不用呢?还要让读者自己断句,若是读者断错了句,误解了你的意思怎么办啊!不过朱慈炤很快便理解的“古人们”的心思:如果作者事先断句了的话,读者肯定会走马观花的一扫而过,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逐字逐句反复斟酌来断句的,自从参透了这一点,朱慈炤又叹服了好一阵子。
“《天学初函》,你从哪儿拿来的,孤王怎么一直没看到?”
杨常一脸惊疑,道:“殿下难道忘了,不是您叫奴婢好生藏起来的吗?”
“哦,对,孤王自从上次叫雷劈了,好些事情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呵呵,好了,你照看孤王这么久,也累了,下去歇一会儿吧,孤王看书了。”
“是!”
朱慈炤翻开第一册,很普通的一册书,和其他的“古籍”一样,也是在右侧有四个孔用粗线缝起来的,也就是所谓的“线装书”。
“《西学凡》,呵,什么呀!”又拿起下面一册,“《职方外记》,算了,反正看书名一般来说都是看不出意思来的!”于是翻开那本《职方外记》,看了起来。
字体清晰,款式大方,纸张又精美,读起来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虽然没有句读,朱慈炤很快便着迷了:总算有那种熟悉的感觉了——现代文明的气息,孤王闻到你啦!
朱慈炤差点忍不住叫起来,开始前面的几页插图他并未怎么在意,等读了几页正文之后才发觉问题,“天体一大圆也。地则圆中一点,定居中心,永不移动。盖惟中心离天最远之处,乃为最下之处,万重所趋。而地体至重就下,故不得不定居于中心,稍有所移,反与天体一边相近,不得为最下处矣。古贤有言:试使撅地,可通以一物,缒下至中心必止;其足底相对之方,亦以一物缒下,至地中心亦必止。可见天圆地方,乃语其动静之德,非以形论也……”朱慈炤读到这里,忙翻回前面的几页插图,“万国全图,北舆地图,南舆地图,亚细亚图,欧罗巴图,利未亚图,南北亚墨利加图。”猛地合起书,只见《职方外记》四字旁边的小字写着:“天启三年癸亥八月西海艾儒略”
“来人!去请西海艾儒略来见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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