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森林指路的月光在这个夜晚神奇的消失了,笼罩在面前的是一团又一团的黑暗迷雾,然而,在这黑沉沉的死寂中响起了清脆的踏步声,一道亮眼的白光冲破了黑暗的统治,分开了堆砌的黑色迷雾,挤开了一条道路。
暖暖的白光里,少年和一个白衣男子蹒跚在黑暗的丛林中。
没有月亮的指引,昱风行用手里的巫杖作为指路的灯盏,白光晕散在暗森林中,竟像是在森林里长出了一个月亮。
越往前走,路越难行,那些四处孳生的藤蔓牵绊得脚步踉跄,白光虽然能照出一条道路,却不可能洞穿整个暗森林,因此他们不能快步行走,必须依靠脚步慢慢丈量,何况,万一鬼男设下了埋伏,贸然前行很可能遭到暗藏的袭击。
四面八方有若隐若现的悲惨哀叫,那声音仿佛是经历了无数劫难,遭遇了无限冤情的恶灵的哭泣。
这哭泣声中伴随着沉重的顿地的响声,眼前黑影闪动,青光明灭。
“是狼豸!”昱风行闻声而明。
二人背靠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硬仗,锦岳握剑的手微微冒汗,他想用剑身的光亮为自己映出潜藏的危机,却意识到自己拿的是柄木剑。
顿地之声越来越大,似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狂奔来无数狼豸,甚至头顶上也能感受到狼豸喷鼻的恶臭。
数不清的狼豸围住他们,一步步紧紧*近,趁着黑暗悄无声息。
昱风行高举巫杖,扩宽了光亮的范围,在这圈光亮中,能看见二十多头狼豸团团围住它们,在黑暗中,或许还隐藏着更多的狼豸,看不见它们,却能感觉那隐隐绰绰的影子。
一声哀凄的嚎叫后,围攻的狼豸狂吼起来,猛地发起了进攻。
一头接着一头,身前身后都有数不清的狼豸,绿幽幽的眼睛像坟地的磷火一闪又一闪,爪子和獠牙像被新磨的刀一样锋利,若是被它咬住,必定会被扯成碎片。
一群群的狼豸冲上来,将紧紧依靠的锦岳和昱风行冲开,锦岳的柟木剑急速地拍打在狼豸身上,只是徒劳地拍出一行印记,没能阻挡狼豸的包围。
分开昱风行和锦岳的狼豸迅速又形成两个包围圈,这两个包围圈移动着,随着厮杀的高速运动,像两滴在冰面滑行的水珠,彼此在不断分道扬镳。
白光距离锦岳越来越远,他刚才还能听见昱风行的清喝声,现在满耳都是狼豸的粗重喘息。
一声叫唤惊慑了锦岳,白光倏地如被吸干的水分缩入了巫杖,昱风行宽大的袖袍被三个狼豸死死揪住,更多的狼豸扑向昱风行,竟然裹胁着他朝密林深处奔去。
“锦岳……”声音渐行渐远,没入了黑暗中。
锦岳大叫:“昱巫!”森林里的风将他的声音揉来荡去,却唤不回昱风行的一个回答,唯有若沉入海底的呼号。
愤怒让锦岳全身的血往上急涌,他呵斥着从包围中奋力跃起,两臂鼓起烈烈的热风,身体在空中转了一个极圆的圈,柟木剑像具有了某种神力,裹袭着强大的推力劈向狼豸的头顶!
刹那,围住它的狼豸齐声哀号,无数股喷热的血闪电一样激射,直直地射向天空,像满天爆发的烟花,所有的狼豸都倒地而毙。
锦岳从狼豸的尸体上跳开,大声的呼唤:“昱巫,昱巫!”然而,四周只有血腥的气味,和惨烈的阴风,哪里有昱风行的半点身影。
他痛苦得仰头大叫,声音冲上了森林的上空,又重重地坠落下来。
“鬼男,你出来,你不是要我命吗?你来拿啊,来拿啊,你躲着干什么!”
他挥剑在暗森林中乱砍乱剁,数不清的藤蔓被他巨大的力量荡起,一条连着一条跳动着,像在森林里暗自舞蹈。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空中轻飘飘地吹下来:“着什么急啊,少年,心平气和一些!”
锦岳冷声道:“你肯出声了吗,我还以为你没胆子见我!”
声音自得地大笑,“哈哈哈,现在好像害怕的不是我吧,少年,失去至亲之人的感受如何啊,你那位巫师朋友现在多半已经被我的狼豸吃了,哈哈哈哈!”
锦岳在地上啐了一口,“呸,躲在暗处,以众欺少,你够阴险的!”
“呵呵,我本来就是至阴之鬼,阴险是我的本性,你说对了!”
“你把我弟弟和墨孜怎么样了!我既然来了,你放了他们!”阿锦狠狠地说。
“少年,我看你还有点骨气,居然肯为了他们不顾性命来闯我的暗森林,想救他们,要看你的本事了!”
蓦地,一道红光从空中直直地倾倒,映照出一个光亮的圈,锦岳仰头看见,在一颗高高的万年树木上,墨孜和阿干悬在树端,一条粗绳绑缚着他们的手脚,将他们摇摇地垂挂而下。
“干绛!”锦岳朝上呼喊。
上空没有回应,嘎嘎的绳索在头顶摇晃,风吹得干绛和墨孜的头发四处飞散,好像他们已成了暗森林里的枝叶。
锦岳明白了,他们被鬼男施了魔法,意识被封印住,他一挺剑,就要上前救人。
“少年,看仔细了,你脚边是什么!”声音冷冷地说。
锦岳陡然一惊,他低头一看,脚边居然是一汪蓄满了鲜血的湖泊,湖上咕咕地冒着泡,一股刺鼻难闻的气息扑面袭来,他慌忙收住双脚,不提防将脚边的枯枝踢入湖中,那枯枝旋即沉没,一声都没发出。
“这是用千年的怨毒汇聚成的血湖,任何生灵一溅到就会灰飞烟灭,你只要贸然救了他们,他们一旦跌入湖中,那么……呵呵,我劝你考虑清楚!”声音不紧不慢地。
锦岳望望悬吊的墨孜和阿干,他铿锵有力地说:“前面就算是万丈深渊,我也跳下去!鬼男,你来吧!”
“好,你这个少年有意思,我就陪你玩玩!”声音饶有兴趣。
眼前旋风呼啸,刺眼的红光中,一个血红色的身影凌空飞下,他停在了血湖的上空,朝锦岳伸开手,“少年,来吧!”
锦岳一鼓劲,跟着飞到了湖水上空,凝视来人。
这个至阴之鬼,果然和他的妻子鬼姝一样,通体似被千刀万剐,每一处伤口上都流着浓血,那血再慢慢地滴入脚下的血湖中,有些被风一荡,甚至飘到锦岳的脚边。
锦岳犀利的眼神横扫了他一眼,手臂用力挥剑刺去,鬼男像个影子一样敏捷地躲开,锦岳趁着鬼男躲开的刹那,往上空飞身腾起,伸手欲扯断悬吊墨孜和阿干的绳索,不料背后阴风陡起,他不能得手,只好挥手刺去一剑,那阴风悠悠地飘到了左面。
“呵呵,拿柄木剑来对付我,你也真托大!”鬼男阴森森的声音忽左忽右。
锦岳再次飞向空中,手刚刚触到墨孜的头,鬼男的长袖就笼到身后,他不敢再向前,长剑一刺,被鬼男卷起的阴风吹得他在空中翻个身,长剑收不住,哪里知道,木剑竟在墨孜后脖子上划了个印记,一线血丝沁出了白皙的皮肤,他投鼠忌器,只得缓缓退去。
如此三番,那鬼男并不着急进攻,他这样东拦一下,西挡一下,偏就不让锦岳碰到干绛和墨孜,似乎是要和锦岳玩捉迷藏。
“玩够了,该我出手了!”鬼男冷笑着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齿。
一股裹胁着阴风的掌力扑面袭来,锦岳向下一顿,木剑用劲劈去,那掌力竟然毫不退缩,继续击打过来,将阿锦*着不停往下坠,眼见就要坠到血湖中了。
在锦岳即将触到湖水之时,木剑在湖水上一拍,一股力量腾起,他向后急速飘动。那木剑前身顿时滋滋冒烟,血水眼看就要蔓延整个剑身,锦岳右手使劲,平的一声,木剑前半部当啷落地,他也稳稳地站在地上,再看那木剑,竟然只剩下个剑柄。
“哈哈,剑都断了,少年,我看你怎么救人!”鬼男笑得长袖飞舞,他在血湖上跳跃起来,竟像是个不知事的孩童。
“哼,没有剑也能杀了你!”锦岳说着蓦地向上腾空飞起。
鬼男飞身跟上,长袖甩出,一滴血飞向锦岳的脸。
那一滴血从锦岳的面颊前滑过,又一滴血滑向了他的胸口,刹时,半空中闪电般的白光耀眼炫目,璀璨若晴天夜晚的星辰。
鬼男一声惨叫,从半空中向下跌落,他强忍疼痛,在落入湖中的片刻,勉力拉起了身体。他惊诧地回头看去,金发白衣的昱风行微笑如一缕春风,手中的水晶巫杖幻化出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芒。
“你!”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鬼。
“多谢你的狼豸啊,我才能不小心打了你一下!”昱风行笑得很好看。
“你想分开我们两个,逐一对付,结果打错了算盘!”锦岳一边解绳索,一边对鬼男嘲讽的挤挤眼睛。
“所以你故意被狼豸带走,然后从背后偷袭我?你们都窜通好了!”鬼男喘着气说。
昱风行将巫杖一举,“没错,我们这叫将计就计,若不是你误以为我被狼豸杀了,哪里会疏于防范?”
鬼男垂下头,他眼中有汹涌的血水淌出,整个身体都委靡沉重,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动都不动。
锦岳解开了绳索,他对昱风行狡黠地一笑,将干绛和墨孜环在两臂间,轻轻的从空中飞下。
他飘在血湖的上空,脚下的血湖依旧冒着翻腾的气泡,仿佛是烧开的沸水,沸点早就达到,却没有办法让其冷却。
有很强的风从背后袭击,风里含着强大的力量和阴冷的气息,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不能停下脚步,也不可能反抗。
“锦岳!”昱风行厉声喊叫,可是一切都晚了。
昱风行的声音还在空中飞荡,重重的击打声响彻耳际,锦岳就这样硬生生地受了鬼男的一掌,他一口血吐出来,他闷声不吭地忍下剧烈的疼痛,在鬼男发动第二波击打之前飞出了血湖。
他放下干绛和墨孜,又一口浓血吐出,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锦岳!”昱风行被真正激怒了,“我杀了你!”巫杖的光冷得像寒冰,冷光引着他飞过了血湖。
鬼男惨笑着拎住了锦岳,他像一张皮摊在鬼男的臂膀上,“在你杀我之前,我先杀了他,或者,他已经死了,那么我丢他到血湖中,哈哈哈!”
昱风行的巫杖颤抖着,“卑鄙!”
“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鬼男笑得鲜血乱溅,他一口接着一口的吐血,昱风行的一击早就震碎了他的身体,但他还是奋力一搏,拼全力打了锦岳一掌。
“反正有人给我陪葬,哈哈,祯儿,有人陪我们了,哈哈……”鬼男仰天大笑,笑声里却没有什么欣喜,倒让人觉得无比凄凉。
突然,那张皮在一瞬间充盈了血肉,他在鬼男的笑声中醒来,右手狠命一格,鬼男的笑声立刻戛然而止。
“你……”鬼男觉得不可思议,自己那一掌怎么也让锦岳重伤,如何他可以有力气杀自己。
一截有四指宽的荆条刺进了鬼男的小腹,深没不出,谁都不知道,原来锦岳在给干绛和墨孜解绳索的时候,早就准备了一把隐藏的武器。
鬼男抽搐着,他望着神采飞扬的锦岳,不敢相信,却不能不相信,他歪歪斜斜地倒在血湖边。
“这叫苦肉计!蠢!”锦岳轻蔑地说。
“锦岳,你没有事?”昱风行喜出望外,他原来也以为锦岳重伤,如何知道千钧一发之际,锦岳居然能奋力杀敌。
锦岳擦擦嘴角的鲜血,缓缓地笑了。
鬼男虚弱地叹道:“厉害,厉害,我们夫妻都栽在你手里,只有不周山的神族能杀了我们,这真是我们的宿命……”他抖着手指,“天帝当初不守信约,却害我们一生受苦,这世间怎么有这样霸道的事情,你们说,不周山是不是很虚伪呢?”他苦涩地大笑了一声,浓血从他没有嘴唇的口中淌下。
“虞寒……”昱风行默然之间忽然呼出一个名字。
鬼男一诧,“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昱风行轻轻点头,他静美的脸孔上没有了愤怒,唯剩下淡淡的惆怅,仿佛对于这个垂死的亡灵产生了不为人知的同情。
鬼男摇摇晃晃地撑住身体,“虞寒……好陌生的名字,我好像在很久以前不是叫这个,你知道吗,在一个有很大的湖的地方,有个女人叫我,叫我,小南儿,她,她好像是我娘……可我想不起她的样子了……”他的神思恍惚起来,迷离的眼睛里流下了更多的血水。
“小南儿,你不要乱跑,坏人会害你的……”他轻轻哼了一句含糊的歌谣,声音凄楚忧伤,却含着浅浅的温暖。
“我是什么时候遇见祯的,是在一个大得无边无际的林子里吧,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子呢,我是怎么到了她的身边,竟不记得了……”他惨然一笑,“其实这样死了,还是一种解脱……我们永远可以在一起了……”
他朝着虚空的地方微笑起来,轻轻地吟唱着:“漾漾之海,不见其帆;幽幽之谷,不闻其声;生生之爱,不知其期……”
歌声袅袅,如悲凄的风回旋在阴惨惨的暗森林,似乎整个世界都浸泡在苦涩的泪水里,天地间全都沉淀在巨大的痛苦里。
“他在唱什么?”锦岳发觉这歌很熟悉。
昱风行幽幽地说:“是他曾经和鬼姝的誓言……”
在徐徐哀婉的歌声中,一个红色影子飞了起来,昱风行和锦岳还以为鬼男欲做最后一搏,可是,只看见鬼男的一抹衣角没入了血湖中,湖水慢慢荡开,将红色的影子吞没,渐渐的没有了一丝波澜。
暗森林像在忽然间停滞成没有时空的虚无,只有那绵长的歌声此刻彼时,永久地缭绕,扩散,回荡,在永恒的黑暗中。
锦岳不知怎么心里发酸,他望着那汪血湖,产生了一个奇怪感觉,对于手刃鬼姝鬼男居然开始隐隐的不安,这种想法让他觉得荒诞,但他控制不住。
“走吧!不能延迟了!”昱风行提醒他。
锦岳背着干绛,昱风行背着墨孜,疾行而出。
鬼男死去,月亮的倩影立刻在暗森林出现,晕暖的光影铺满了黑沉沉的森林,他们踩着月亮的光点穿行,再也不用慢慢摸索。
“锦岳,我刚才还以为你真出事了呢!”昱风行想起刚才的一幕,屋子心有余悸。
锦岳在前面晃晃脑袋,“我能有什么事情……”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下去,像有什么力量将他的力气拉入地下,用厚重的泥土深深的掩埋。
“锦岳?”昱风行担心的问。
没有回答,很安静。
是不寻常的安静。
锦岳的身体向前猛地一冲,他右臂死死地抠住前方的一棵大树,他的头靠在树干上,像从树里生出来的脆弱枝桠,马上要被狂风折断了。
“锦岳!”昱风行疾步赶上。
他看见一张惨白的脸,鲜红的血从锦岳的口里喷了出来,像忽然爆发的泉眼,他望着昱风行,想笑却实在没有力气,他只是机械似的扣着弟弟的手,不让弟弟从他的肩上滑落。
昱风行顷刻什么都知道了。
锦岳的确是硬接了鬼男一掌,也在那一刻受了重伤,可他为了麻痹鬼男和救人,强行撑住了这搏命的一击。
“傻孩子,你受了重伤,怎么不说!”昱风行气得脸色发青,一只手就要扣住锦岳的胳膊,却被锦岳轻轻推开。
“没事的……”锦岳缓了口气,“昱巫,我们快走吧!”
他不等昱风行回答,挺起一口气,背着弟弟大步流星地飞奔,好像他刚才的虚弱从不曾存在。
昱风行呆立了片刻,不知不觉地,竟觉得眼睛有点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