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深的夜像太沉寂的生命,天与地都似被黑色的胶泥粘在一起,那些散落在天空的星星仿佛就从地面升起,只不过距离很遥远而已。
墨裔沿着北镐城寂静的巷道委蛇而行,他受伤的脚拖延了行走的节奏,以至于走起来发出轻重不一的声音,像谁在有气无力地敲打更鼓。
刚刚经过战争洗刷的城市像死亡的坟墓般安静,空气里时不时还能嗅到尸体的腐臭味,街肆上的屋檐前悬吊的灯都晃出惨白的光芒,远远的有扰人的嘈杂,好像是某些士兵在喝酒猜拳。
墨裔莫名的叹了口气,在这空旷沉寂的夜晚行走,就好像是被抛入了永恒孤单的旅途中,沿途没有侣朋的慰藉,没有风景的怡心,只有须臾复须臾的机械行走,像是被下了煞人的咒,永没有解除封印的一天。
一线光打在他面前,眼里是虚虚实实的一条道路,他停了脚步,光影在他脚下懒洋洋地倘佯,像在深海里安眠的大白鱼,偶尔被周围游动的小鱼虾惊扰了沉酣,长长的身躯不耐烦的抖动了两下,旋即,再次沉入无止尽的酣梦里。
他抬起没有神采的眼睛望向他希望看见的地方,在那远得足够他花上很久时间到达的莽莽荒原,有他想念的人。
他没有让这种伤感的情绪在心里占居太久时间,或者是他不愿意让这种情绪伤害他太深,就匆匆地停止了冥想,抬起受伤的脚,埋着头继续走下去。
清浊间起的声音在空空的巷道回响,这是条好长的巷道,像蜿蜒在深夜的一场梦,长得没有了尽头。
就在这静得可怕的夜晚,没有预兆地响起了异样的声音。
梆!梆!梆!三声清脆的击打声从巷道的尽头传来,被穿堂的风卷起,砸向两壁高高的墙道,对峙的墙面彼此反弹着声音,让那击打声经久不息地回旋着。
墨裔全身一紧,右手紧紧按住腰间的短剑,慢慢地,警惕地走向巷道口。
月光、星光、灯光都在巷道*错,像是头顶上悬吊着一架巨大的马灯,照出一个清清晰晰的人影。
“墨裔!”那人两手撑在巷道的两壁,像一只示强的老鹫。
墨裔认出来了,那是牧白,他手里拽着半身长的铁棍,铁棍抵在壁道上,梆!地敲了一下。
“你要做什么?”墨裔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铁棒在壁道上划了一道,呲!的声音刺得耳朵里异常难受,撬起的粉尘呛得人鼻子里一阵麻痒。
“你小子居然敢抢了我的头功!”牧白划着铁棒步步紧*。
墨裔知道了,牧白是记恨着自己攻城抢在他前头,来寻衅报仇的。他不想和这个人争辩,也不想有任何身体冲突,可这个人却咄咄*人。
“老子本来想第一个登了城楼,就可以杀了那个贱人,都是你坏了我的事!”
墨裔站住了脚步,“你为什么要杀她?”
牧白似乎被墨裔认真的表情弄得一愣,一瞬,他哈哈笑道:“哈哈,你小子不会是看上那祸水了吧,他妈的,我早说了,这种贱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连你这个头没马高的野小子也被她迷得七晕八素,她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墨裔的脸色发白,抖动着双唇,却一句话也不说。
牧白恶声斥道:“你让我杀不了贱人,我就杀了你解气!”他闷喝一声,铁棒横扫向墨裔的头部!
墨裔抽出短剑一挡,动作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那铁棒*得步步后退,后脚跟重重地蹬了一下,伤口被狠狠拉扯,疼得他抽筋一样地全身发软,只觉得眼前黑沉沉一片,耳中风声狂躁,那黑云似的铁棒阴影将他的脑袋全部笼罩。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下坠的铁棒却停住了,像是有股反作用力抵住了它。
牧白凶悍地大叫着,而那铁棒始终没能再下降半分,像是忽然被空气冰冻了般,在半空中怎么也落不下来。
牧白的手掌开始从轻到重的疼痛,那痛随后又从手掌延伸到臂膀,从臂膀到脖颈,他再不能施出任何力气,铁棒登时脱手,从他的头上滑飞出去,当!地摔落在几丈远外。
牧白疼得喘息着靠在了壁道上,眼前幽冥似的升起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四十开外,满脸乱蓬蓬的虬髯,手臂上横着一柄环首大刀,正是他抡起刀背击飞了牧白的铁棒。
“隆蒙,你要做什么?”牧白的手酸得抬都抬不起,可口里毫不示弱。
隆蒙冷冷地说:“欺负人家受伤的小兵,你算什么本事!”
牧白嘶叫道:“关你什么事,你不过是一个降将,我父亲敬你,我可不敬你!”
青光急速地*进了牧白的咽喉,“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就算你是牧烈的儿子又怎么样!”刀刃上的光鞭子似的打在牧白的脸上。
牧白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了汗,可他咬紧了牙关,一声都不吭。
刀光倏地从他眼前收回,他听见隆蒙宏亮的声音:“我敬你有几分胆识,看在你父亲面上,我不动你,你走吧!”
牧白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隆蒙要放他走,他本想奋力反抗,可看见那雄俊如山的身影,深知自己不是对手,权衡一二后,鄙夷地恨了墨裔一眼,临走还不甘心地对隆蒙说:“我现在打不赢你,总有一天我能胜过你!”
牧白的背影投入了无尽的黑夜,脚步声渐渐地消弭了。
墨裔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像是被那一击打跑了魂魄,整个人都呆若木鸡。
隆蒙没看他,声音像飘在空中,“你就是今夜独享云中清歌的墨裔?”
墨裔反应过来,“啊”地一声算做回答。
隆蒙又是长时间没说话,他站在墨裔身前,像荒北原的成都载天山,险峻而苍凉,古老而沉默,他挥了挥刀背上无处不在的光,说:“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墨裔“她,她……”地结巴着,到底没说出连续的一句话。
隆蒙摇头一叹,“算了,一个孩子,懂什么呢!”
“我,我不是孩子!”墨裔丢失的魂魄像是回来了。
隆蒙一笑,“怎么不是孩子,遇敌全凭本能,一旦失手便毫无招架,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第一个登上北镐城楼的,难道真是为了独享云中清歌,宁舍性命而不顾,呵呵,若是这样,我真是瞧不起你!”他的语气渐渐变得冷了。
刀光幽然闪动,隆蒙踏着步子离开。
墨裔被隆蒙训得脑袋一响,像是被打开了紧闭的头颅,痛得他到抽一口冷气,他看见隆蒙走了很长一截,忙在身后喊:“那你能教我吗?”
隆蒙转头问:“教你什么?”
墨裔又变得结巴了,“教我,教……”他吞吐了一阵,深凝了一口气,说道:“遇敌不全凭本能,失手也能招架!”
这些话是把隆蒙的批评反着来说,隆蒙先是讶然,后又笑了起来。
“行吗?”墨裔小心地问。
隆蒙摇摇头,“你资历太差,不是好材料!”
墨裔重重地垂下头,双手蹭了蹭衣服,默默地将短剑插回鞘,也不敢再多问两句。
“你是玉弥笙的人,让他来求我!”隆蒙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墨裔一阵错愕,想问个所以然,隆蒙却走出去很远,像雄健的风,毫不拖沓地一吹到底。
******
玉弥笙听完墨裔断断续续的叙说,竟然大笑起来。
“先生,你笑什么?”墨裔被他笑得晕头转向。
玉弥笙笑道:“隆蒙那个怪人是从来不收徒弟,如今却破了格,墨裔,你果然是天命的好福气!”
墨裔愣愣的,“那是为什么呢?”
玉弥笙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立刻又变得冷冰冰的,像是从来都不曾有过放肆的情绪,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因为你独享一夜的云中清歌!”
墨裔心里起了细微的漪澜,可他没敢告诉玉弥笙,只是惑然地望着他。
“所有独享云中清歌的人都非死即伤,只有你完好无损,你知道为什么吗?”玉弥笙的话让人听得心惊肉跳,像每个字里都藏着极大的恐怖气息。
墨裔迷惘地摇摇头。
玉弥笙的唇角牵起了一丝冷森森的笑,“云轻裳是一个不能碰的女人,凡碰了她的男人,都会中毒而死,即使不死,也半身瘫痪,与死无异,因为她通身无一处无毒,无一处不暗藏杀机,所以牧烈才放心地让人去独享云中清歌,毕竟,天下哪个男人能占有云轻裳呢?”
墨裔被惊得一震,他吞咽着发涩的喉咙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还是想听她唱歌?”
玉弥笙嘲讽地嗤了一声,“你忘记了吗,一夜清歌惹得英雄落泪,为这样的绝色,天底下的男人宁死也要争上一争!”
墨裔低下了头,声音也很低:“我没有碰她,所以我活着……”
玉弥笙摇了摇头,又叹息两声,“正是如此,隆蒙大约也看出你没有碰她,呵呵,小子,你不存那分*亵之心,却让隆蒙对你生了几分敬意。”
“隆蒙……”墨裔有气无力地说出这个名字。
玉弥笙还在自语似的说话:“这个隆蒙,还要让我去求他,他是记恨着我没给他保全个始终如一的名节,赌着这口气呢,不过,他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倒的确让人费解!”
“你是怎么劝降隆蒙的?”墨裔忽然问。
玉弥笙一怔,反问道:“你以为呢?”
“因为云轻裳吗?”墨裔几乎是将这些字磨出了齿缝。
玉弥笙没有回答,那似笑非笑的眼睛里显示了一切,又遮敝了一切。
墨裔再也不想问了,也许问得太多,失望就越多,失望越多,痛苦越多。
******
阳光碎裂在层层的云团间,洒了一地的透明水晶片,空气里有浓重的秋草味道,风吹起满天的秋叶,如扬起了一条被剪碎的百褶裙。
二十斤重的环首大刀劈向扫过眼前的枯黄落叶,重重地飞出去,带起强劲的风,把那风中的枯叶卷向了刀光闪动的方向。
“提气,用臂力!”隆蒙的声音像战场上嘹亮的号子,隆隆地动魄惊心。
墨裔满脸通红地提着大刀劈砍,汗珠子滚油似的在脸颊上甩动,全身都湿漉漉的,像淋了一场瓢泼大雨。
当!大刀砸在地上,他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倒下去,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眉眼间全是汗水,只看见隆蒙模糊的影子像在水里游动。
“起来,起来,这样就受不了?”隆蒙冷着脸踹了墨裔一脚。
墨裔咬咬嘴唇,狠了命挣扎起来,提起那重得可以压烂他骨头的大刀,深吸了好大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教我?”他在挥出大刀时问出一句话。
隆蒙沉默着,“因为你和我以前很像……”
“可是以后,我会和你不一样!”墨裔的声调是从未有过的冷峻,他大喝一声,大刀像一座风墙蓄积了排山倒海之势,几片落叶被卷得在他周身滴溜溜地打转,这一刀砍得四野无色,砍得这个少年仿佛一瞬间长大了十岁,也在这一刀挥出时,他腰间的短剑摔了出去。
墨裔跑前两步,大刀松松地靠在脚边,他弯腰捡起短剑,很久都没有动。
“怎么停了?”隆蒙在身后催促。
墨裔握紧了短剑,他郁郁地说:“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
光芒从飞舞的刀刃射飞,少年一刀砍断了脚边连绵的野草根,也斩断了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