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娘子见到儿子回来是一喜,再见锦岳更是一惊,她有些苍老的面容爬上了河沟一样的皱褶,鬓边白发隐生,虽然日渐衰老,仍然淡定而温良,话语比以前更少,像是所有的话语都凝聚在她滋生的皱纹里,被岁月的风蚀雕凿成深刻的烙印。
“你娘这些年很辛苦,心底无时不在惦记你……”她唯一说的话就是叙说阿鸾的艰辛,一句话都不问锦岳这些年的经历,甚至对于那些诡异的往事也只字不提。
她匆匆看着锦岳的眼神里暗含着淡淡的惆怅,这种伤感是沉淀内心的自我体验,没有人知道,她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寒喧过后,她拉了儿女离开,也不多做攀谈,给这娘仨叙述离别衷肠的空间。
久别的喜悦、乍见的惊恐都在夜色的包围中暧昧不明,等到筵席散尽,酒阑灯残,睡意泛涌,各自将异样的心情翻弄出来,晒一晒,看一看。
“哥,你这些年都在南方吗?”干绛喜滋滋地攀在兄长的肩膀上。
锦岳摇头,“我在北方王宫……”这话冲口一出,他就感到莫大的后悔,当初昱风行带他远赴北方,明明是在欺骗这母子,如今他竟然毫不经大脑分析说了出口,一种隐隐的愧疚和不安在他内心深处掀起波澜。
两双疑问的眼睛同时看向他,他在心底酝酿了一番,镇定地说:“我们本来是要去南方王宫,但路到了一半我伤势太重,南方地界又有重兵把守,因此昱巫才折转向北,带我去北方王宫治伤,说是以相生互斥的原理治伤!”
阿鸾听罢,她眼神中的疑问变做了幽暗的哀伤,她低头弄弄衣角,“那当初就该直接去北方王宫,何必多走那么多冤枉路!”
锦岳忙道:“事情仓促,昱巫和我也是临时决定的!”
“管去哪里呢,只要哥哥现在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有什么打紧!”干绛喜笑颜开,他显然还没有从见到锦岳的快乐中抽身出来。
阿鸾莫可名状地笑了笑,她听见儿子这么说,拍拍自己的衣角,“干绛这么说也是!”她从座位上起来,淡淡地说:“好了,我乏了,你们去休息吧!”
兄弟二人道了晚安,才一前一后轻轻出门。
不大的院子内有异样的芳香,夜风轻柔地从面庞吹拂,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为了怕被发现而蹑手蹑脚地溜走。
锦岳和干绛不约而同地靠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仰头看着零星寥落的星辰,他们脸上都晕上了一抹恬静的笑,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干绛,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吗?”锦岳充满情趣地问。
“记得,一辈子都记得,那时候我读书不认真,老是被父亲骂,总是你来给我解围!”
锦岳呵呵笑道:“那是,你个小懒虫,不过,我常常偷偷爬到不周山绝顶,也亏得你给我隐瞒!”
干绛搭上锦岳的肩膀,“我们是兄弟嘛,挨骂一起,挨打一起,哈哈!”
锦岳感叹地看看弟弟,他心里仿佛有无限语言要表达,而话到嘴边又组织不成一篇美好的言词,他暗暗嘲笑自己的口笨,只能搂着弟弟,用肢体的亲热传达精神的爱怜。
锦岳忽想起一事,说道:“对了,干绛,我收到昱巫送给娘的鶼蝶,说你们有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干绛呆了呆,他凝着眉头想了半天,说:“没有啊,我没听娘说……”
“那么鶼蝶是谁发出的?”锦岳有点紧张起来。
干绛像是很无所谓,他摊摊手,“娘说鶼蝶掉了好久,没关系的,娘说的,鶼蝶掉了,自会飞去昱巫那里,未必是有难的!”
锦岳轻轻的点点头,尽管心底仍有疑惑,总抵不过见到弟弟的欢乐。
良久,干绛道:“哥,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锦岳听出弟弟的语气很严重。
夜光下,干绛的脸像在红色的染缸中浸泡了一样,他搓搓手,嘴里哈哈地干笑,锦岳笑着打了他一拳,“这么大了,还扭扭捏捏的!”
干绛吞咽着口水,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哥,我,我喜欢上一个人!”
锦岳大笑起来,“好小子,年纪不大心思怪多的,看上谁了?”
干绛的声音像夜晚低沉的喁喁风声,“你,你认识的!”
“我认识?”锦岳晕头转向,“我会认识谁,我除了认识不周山上的巫女,就是……”刹那,雷鸣般的轰响在心中震撼,锦岳全身一震,他拼尽力气才从牙缝中憋出两个字:“墨孜?”
“是……”干绛脸上的红色一直贯穿到了脖颈。
锦岳干干地傻笑,“哦,她,她,很好!”
“是啊,她是极好的,就是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哥,你说,她能喜欢我吗?”干绛痴痴地问。
锦岳的傻笑僵硬着,“会,她会喜欢,会……”
他感觉自己很奇怪,为什么当干绛承认那个名字时,他会有种被重击的疼痛,他朝弟弟温柔的微笑,笑容却是僵硬的。
我为什么会这样?他问自己,心脏似乎被人狠狠一攫,碎成两半,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是锦岳啊,是天帝的儿子啊,他拥有神族的荣光,他的心本应属于更广的天空,更远的地平线,可他居然在这个夜晚感到了窒息一样的痛苦,这样的痛苦让他几欲落泪,他现在多么想奔跑,仰倒在青草地上,然后声撕竭力地喊叫,可是他腿变僵硬了,整个人似乎失去了魂魄,锦岳像一具骷髅干坐,干绛在说什么,他一句话都听不到了,这个夜晚太漫长了,漫长到时光几乎凝滞了,什么是希望,什么是将来,都失去了意义。
“哥?”干绛奇怪的看着失魂落魄的锦岳。
锦岳“啊”地醒过神来,他扶上弟弟的肩头,重复地说:“好的,她很好的……”
她很好的,可是,自己却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