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迷濛烟霭如天边的萋萋芳草,更远更生更长,寂寂的风飞絮落花般荡荡悠悠,扑面而来是清水涤荡的轻柔。
墨裔牵着妹妹出了都护府,门口的栓马柱上勒着他的坐骑,锦岳正倚在石头凿成的行马旁仰头看天,没有鞍鞯的白马刨着蹄子,不时拿那一双碧蓝的眼睛去瞅身旁的同类,仿佛是很诧异如何同样是马,怎么就套上了那么多繁琐的束缚,又是打马钉,又是上笼头,又是装马鞍。
锦岳听见身后响动,他回头道:“办好了?”
墨裔点首,他扶了妹妹上马,“从此,我妹妹不是他们家的奴婢!”
“你不怕他反悔?”
“他要是反悔,我就……”他想说句很有气魄的话,可话才出口一半,便沮丧地把雄心坚决化做了唾沫一口吞下,他手里既无兵权也无威权,即使暂时地解救出妹妹也是因为借了隆蒙的面子,若是失去隆蒙和玉弥笙的倚靠,他什么都不是,只是荒北原最卑微的流民。
他拉拉妹妹披在身上的宽大外衣,涩涩地说:“以后,以后再说吧……”
他朝锦岳勉力笑笑,解开马辔,拉着缰绳缓缓地向前走,他伸手挥了挥,“走吧,去见你弟弟……”
锦岳本想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几句,乍一听墨裔说起这个事,那一颗心哪里还能容下其他念想,一巴掌打在雪耳的屁股上,兴奋得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因墨裔说要去找苍庚理论,他担心墨裔一人应付不遑,便跟随来到府门口,自己也不进去,自在门口等消息,眼下见得墨裔平安出来,那悬吊的心放了个四平八稳,只想能及早见到干绛。
他对被他打得愤懑的雪耳灿烂一笑,也不骑马,和墨裔并肩向西而行,脚下融融的灯光蜿蜒出一条模糊的道路。
荒北原的民居散落在大泽河岸,一处一处相连而不相属,布置得毫无章法,虽已成市镇规模,却并不具有勾栏市集的繁盛。都护府没有坐落在荒北原民居的中心,反而远远地建在东面,大约是苍庚不愿意和流民过份接近,若不是担负着监控流徙地的责任,他是恨不得搬到东北面的成都载天山上的。
惨淡的星光如冰澌溶泄,一片又一片花瓣般的光连成了缤纷落英的桃蹊,马背上摇晃的少女看着马下的两个背影,说不出的心事团团地围绕住她。
左边是她曾经朝夕相处的兄长,自一场变故后,经年以往再难寻踪影,右边是她总是充满重重困惑的熟悉的陌生人,一去无踪,平地突起风云,他竟又回还。
两个影子在交错、分开、分开、交错,像本来纠缠在一起的两根藤蔓,偏要挣扎着分开,影子从地面轻轻浮了半寸,她忽然混乱了,不知道哪个是哥哥的,哪个是锦岳的,好像两个都不认识,又好像都熟稔在心,她被迷惑了心智,闭上眼睛略略休息,再看时,影子似乎消失了,有更强的光融合了他们,他们就像阳光照射下的两滴水,迅速地干涸了。
她在心底失声的呼唤着,声音只在血液里回荡旋转,嗓子眼像被堵住了,嘶哑着居然说不出话,她前倾身体,想去捕捉那早不存在的影子,手刚刚伸出去一半,就听见墨裔的声音说:“到家了!”
墨裔抱了妹妹下马,拉住门环哐哐地敲了三下门,敲门声徐徐了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开了。
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清秀的面庞上蕴着淡淡的羞赧,像一个温柔和气的女孩子,声音也是细细的,软软的:“墨孜,你今天怎么回来了?苍飞少爷没欺负你么?”
他看见墨孜兴奋得双腮酡红,像刚刚饮下浅浅的一耳酒,酒意从脏腑爬上脸颊,在唇齿间回味。
墨孜沉了好长一口气,她一字一顿的说:“我自由了……”
少年愣了半晌,余光看见墨裔和锦岳,“墨裔哥哥……”他来不及去问锦岳是谁,激动地抓住了墨孜的手,“你真的自由了?”
墨孜用力点点头。
“你以后再不用去苍飞家了?”
“不用!”
“他不能关你进黑屋子了?”
“不能!”
“太好了!”少年像轻捷的燕子从枝头飞起,双手在空中欢乐地挥舞,他想自己真的好开心,这种开心像暗夜逢灯,照亮了他久旱的心灵,下了倾盆一场雨。
“干绛……”有轻如花落的声音从耳际一划而过,比流星还快,却留下了不能消磨的痕迹。
少年的欢呼停了,他被那个声音吸引住,在这个四野苍凉的荒北原,没有人知道他叫干绛,也不会有人用这种语气叫他的名字。
“你……”他不能确信地看了锦岳很久。
“你长大了好多,我都要认不出了……”锦岳的声音涩涩的,他向少年伸出手,“不认得我了吗,小时候你最爱赖在我背上,睡着了也不肯下来!”
少年终于认出来了,他的眼睛阳光般闪亮他大叫了一声,“哥哥!”他狂呼着扑进了锦岳怀里。
“哥哥,你怎么才来啊,我想死你了!”干绛放声大哭,他一边哭一边捶打锦岳的背部,他在发泄,他在愤怒,他也在伤心。
锦岳紧紧抱着弟弟,他想劝劝弟弟,可什么时候自己也哭了起来。
干绛哭得全身抽搐,好半天才从锦岳怀里抽出来,他望望锦岳,锦岳望望他,两人望着望着,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甩开,落得满野花香,满天飞雨。
“阿干,你在外面做什么?”耳边忽而被柔软如糖的声音抚摸。
干绛喜气洋洋地说:“娘,你看看谁回来了!”
阿鸾妩媚的脸孔在昏黄的光线下出现,脸上的询问变做了惊奇,接着是诧异、惊喜,最后却是悲伤,她颤颤地叫:“锦……”到了嘴边又赶紧改了,“阿锦!”
“娘!”锦岳泪流满面地跪倒,他抬头虔诚地向他的“娘”微笑。
一双手抚摸上他流泪的脸,那手柔弱无骨,却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