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反正有个避风港,总比在外面逃命的好,韩夕仁也不计较什么,找到厨房烧起火架起锅头就开始忙碌着。厨房内厨具整齐,食物分类有致,菜篮子有满满一篮子的新鲜蔬菜。厨灶常年累月都在使用早已漆黑一片,但屋内烟灰很少,连个蜘蛛网都没看见。旁边有个小小的酒窖,里头藏着上百年的老白酒和各类的长时间保存食品。厨房的后门连着后园的一块大菜地,菜地里种着这个时节的新鲜蔬菜,旁边小木屋外挂着不少的种菜除草的工具。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爱生活的家庭主妇的厨房,要不是这个白宗王有下厨的习惯,就是白宗王有个喜欢下厨的人帮忙打理。
封神秀饿趴在饭桌上一动不动直到一锅菜粥煮成,前后吃了好几大碗,他才稍有精神的在四处打转。
这座清明山山坡的海拔本来就高,登上千年杜鹃树的旋转木梯便有种一步登天的眩晕感。
小阁楼的一楼四面设有推门和平台,四面花枝懒陈,芳香四溢。里头摆设品不少,琴棋书画一应俱全,一看就是主人闲情娱乐的地方。
顺着楼梯往上走,来到了阁楼的第二层。这一层四面门窗大开,视野豁然。站立于门外的平台上,他惊呆了。本以为不过是林中一小土丘,没想到它是山上山,丘上丘的奇特高丘,海拔足足有数千米。往近的看,也不过比其它山丘高出一点的坡子,往远的一看,阴云叆叇无边无际的森林尽收眼底。往上看,头顶的青空浩瀚无疆。
恍然间,有种身临幻境之感。
妖怪界中有等级之分,神明中也不例外,住得如此如幻似梦的高山神阙,说明这个神明的身份足以登天。从府内古朴而整洁的格调来看,这个神明对生活的态度很淳朴,只在在精神意境上追求超世脱俗。
这一层楼阁中并无二楼诸多摆设陈件,紧紧是一张画案和满满三个架子的卷轴。画案上还压着一张还没着色的画,画中画着一个俊美的人物轮廓,沉郁的眼神,温柔的笑意,若不是左眼角一颗美人痣,他还真以为这个轮廓就是照着封神秀的画。
封神秀对此并不在意,只是伏着身子嗅着身边的每一簇杜鹃花,鼻尖上都粘粘了着点点花粉。
“闻出什么?”
“香气,这里的杜鹃花香和小青鸟每年给我送的杜鹃花一样香。”封神秀说。
“什么小青鸟?”
“小青鸟就是小青鸟。每年春天,它都会给我送一支杜鹃花。那杜鹃花和这里的杜鹃花一样的香…”
“妖怪?”青鸟是传说中为神族之间传信的神鸟。它还能为有情人传达思念和记忆,因此世人也称为传情鸟,但至今无人见识。倒是妖怪里有一种青色的啼血杜鹃鸟也叫做青鸟。
封神秀点了点头:“嗯,它每到春天的时候就不停的飞啊飞啊飞啊飞啊…哪儿的杜鹃花开得漂亮,就停哪儿,说不定呢,它就是从这里摘了杜鹃花送给我的。”
“它为什么给你送杜鹃花?”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韩夕仁环视山头景物,神府、石碑、千年杜鹃树、亭子、一览无遗的山林…这样的景色似乎有些熟悉感。联想到小青鸟,细细的回忆,恍然间想到了《月挂青丘》中的那座青丘。
《月挂青丘》是白佛戏的新剧目,首演是在两年前,因为宣传手段比以往的要广泛,加上艺术表演的高超,名声都高过以往的很多剧目。韩夕仁对这部戏曲谈不上喜欢,但也称不上讨厌。但,令他称赞的是这个戏曲极为神幻的布景。充斥着死亡与黑暗的死亡沼泽,充满原始杀戮的森林,弥漫着唯美但凄凉的青丘。男女主角许情青丘之时,共同留下了一块诗碑,碑上提着:千年杜鹃春有致十里流霞半日红百年人生度悲喜依笑阑珊醉梦中这首诗中以杜鹃花与啼血杜鹃的千年情深对比十里流霞映日的薄情,以百年人生冗杂来对比醉笑阑珊的洒脱。诗句中寄托两人坚定的厮守信念。只是,它无意的成为了箴言,预示着两人最终凄惨而不朽的爱情。
因为女主角夕颜生前喜爱杜鹃,男主角便在青丘之上种满了杜鹃,最后还化作青鸟,也就是啼血杜鹃。每逢杜鹃花开,青鸟来回花丛中嘶鸣不休直至杜鹃花期败谢。
韩夕仁迟疑了一会,指着树下的石碑问:“石碑上刻着什么字?”
“那是……是苍鹜族的文字…千十百一、年里年笑、杜流人阑、鹃霞生栅、春半度醉,有日悲梦、致红喜中。”
听不明白的韩夕仁瞅着许久,才发现他是从上往下一行一行的念,这与古代碑文的诗行不对。白了他一眼说:“从右边往下的念。”
“不对吗?千十百一的没错啊。”
“不是你认错,而是你念错位置了,照着古诗的行列来念。”
“哦…我看看啊……千年杜鹃春有致,十里流霞半日红。百年人生度悲喜,依笑阑珊醉梦中。对了没?”
韩夕仁一怔,急问:“《月挂青丘》的剧本是谁写的?”
“白月写的。”
这就对了。白月是鬼府的人,按照妖怪中某个真实故事进行改变后搬上舞台,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以前见过白宗王吗?”韩夕仁问,心中有种不能言明的猜忌。
“没见过…我听说过他,好凶的。”封神秀爬着身子去逗着枝杈上的雏鸟。
韩夕仁转身朝着架子上那乐一卷卷轴,小心的拉开丝带放到画案上铺开。卷面上画着的是个绝美如杜鹃花般圣洁飘逸,而带着几丝忧郁神色的女子。除了女子蛇形的下半身子和左眼角美人痣,整个轮廓和封神秀几乎是一个模子复制下来一样。
第二卷中画的也是同一个女人,第三第四卷第五卷…全都一样。
正想叫上封神秀看看是否认得这个女人,轻风缓送如阁楼,抖起画卷,眨眼之际,卷面上的人消失无踪,只留下空白一片,一道风刃从手指尖划过,带着所有卷轴回归架子上。
韩夕仁暗自惊疑,看来白宗王并不愿意让自己去深究画中人。只是,心中越加的坚定白宗王和封神秀之间必定有某种联系。
“你看过我的戏吗?听过我唱歌吗?”封神秀心血来潮的拉住韩夕仁问。
“看过,也听过…”
“那你喜欢我吗?”
“呃…你唱得还不错…”自己所见的那个封神秀的确唱功一绝,巧手翻花流云惊艳四座。眼前的这个封神秀的一举一动,就有点不敢恭维了。
“想听吗?我唱给你听…嗯…哪一段好?情契、情衷、情许都太长了…我捡短的送子赋唱给你听…”
不等韩夕仁愿不愿意,他清了清嗓子,抖了抖一身随意行头,紧闭双眼凝神聚气。再睁眼之时,依然是青衣名角,莹莹唱着着:
黑石子,银石子颗颗无心铺路子青灯子,红灯子盏盏有心映人子三更子,听夜子更更敲惊梦中子东城子,西林子子子相许青丘子归去子,归去子骨肉相和人伦世归来子,归来子啼血杜鹃赋春时韩夕仁以往看封神秀女装的表演,不是在妹妹叽里呱啦的讲解下,就是隔着电视屏幕上。又是是嘤嘤噎噎的老戏曲艺术,也没有太多耐心去留意和欣赏。因此,至今为止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他一脸素容的清唱吟诵。虽然没有华丽的舞台戏服,没有惊艳的妆面,单凭他那宛如天籁的歌声,就可以用“震惊”两个字来形容。《月挂青丘》中分有十几个桥段,其中以许情青丘和还子赋这一喜一悲两个桥段最为流传。
送子赋桥段是夕颜送子路上一段悲伤感慨,封神秀清唱时幽怨时的一颦一笑,一步一抖袖,身段如灰墨入水,轻如流云,飘如风飞纱,唯美而迷幻,一字一句、一悲一喜、天籁有声胜过琴瑟相和。他完美无瑕的诠释了古老戏曲“流云轻散还明月,曲终歌尽花落地”的最高境界。
只是,曲终流云散之时,却见封神秀眼眶里留下两行泪水。
“只是随便唱唱而已,怎么还哭上了。”看来真是那个演过《月挂青丘》的封神秀,只是,他到底是怎么控制到这么完美的表演情绪,与他平时三岁小孩的神态性情都判若两人。
“不是我想哭的,是眼睛自己流出泪水来。”封神秀嘿嘿笑着。
韩夕仁伸手给他擦掉眼角边还挂着的泪珠:“哪有眼睛自己会流泪的?”
“以前唱的时候也经常掉眼泪,没事……”
“这个…这个…谁教你的…”韩夕仁翻了翻自己的大手问。
“这个呀,是我自己学的,我小时候就喜欢看小夜跳舞,小手翻着流云手可漂亮了。”
“小夜还教你唱歌?”作为鬼祭司,每月每年各类大小型的祭祀活动不下百场,高超的祭舞祭歌这是最基本的才能。祭奠亡灵亡魂神鬼的不需要多余的表情,这一点上白夜那清冷的姿容倒是非常的应景。
“韩、夕仁…”他那恢复了黑色的水灵灵大眼睛盯上来。
“干吗。”两人面对面靠得太近,韩夕仁的气息刹那由此急促。冷静冷静,这可是在神明的结界里,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眼皮底下。
封神秀两手环住他的脖子,傻笑着:“我想……亲你……”
“不…能…”他果断的回绝,心中暗自担心那股惑人心智的体香。
“哦…那…我抱你……”封神秀收紧了手,身子全都挨到韩夕仁的身上。那柔软的触觉令韩夕仁心头窜起一股灼热感。
一秒钟,两秒钟…好几秒钟过去,他还是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十秒…二十秒…还是没动静,双手一松,人往韩夕仁怀里倒了。
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