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起风了,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了大片大片的乌云。夜更黑、更暗了。
一个全身素妆的蒙面人从方宅正房内闪出,接着就见一条矫健白影蹿上房顶、越过院墙,直往东边方向飘然而去。
不大一会儿,又有两条黑影由方宅西侧院墙内翻出,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白影是邝玉洁,目的在于调虎离山,把可能潜伏在四周的贼人引开。后出来的两条黑影是方挚和方琦。
哥俩出了家门,一声不响,疾速西行。方琦虽小,可从三岁起就随父母习武,已具备一定功底,夜行速度自然亦远快于一般成年人。只是初离家门,加之心中时时牵挂着母亲与姑姑的安危,故边走边不住地回头张望。虽然天黑的几米外什么也看不清,可他那双噙着泪花的大眼睛仍不时地转向身后。
连日里,家中所发生的变故,犹如一场突然袭来的飓风,在方琦幼小心湖内卷起万顷波涛。父亲明明是个好人、是个众口皆碑的好官,为啥会遭到陷害、会受到那样不公正的对待呢?对此他百思不解;爹爹被坑害的已经够惨了,为什么有人还要来害我们全家呢?对此他既不解又愤恨;好端端的世界里,怎偏偏要有害人的坏蛋和恶魔存在呢?陷害父亲和企图害自己全家的坏家伙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呢?对此他更一无所知。茫然、焦虑、悲愤,以及为母亲和姑姑的担心等多种情感,此时此刻正在他稚嫩的胸膛里交织着、撞击着、燃烧着。然而,他是条天生倔强的硬汉。任凭打击再重、不幸再多、委屈再大,都能默默忍受,并将其深深埋在心底,就像此刻硬是不让涌至眶边的泪水流出来一样。
急行了约半个时辰,两人刚走到城西一座小山的半腰,忽见身后家宅方向烈焰飞腾,照红了大半个夜空。方琦大呼一声,撒腿就往回跑,方挚急忙上前把他抱住。方琦发疯似地挣扎着、怒喊着,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再也忍不住了。方挚连哄带劝,过了好一会儿,方琦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琦弟,凭娘的机智和武功,量也不至有啥凶险。再者说了,事已至此,怎着急、怎悲伤又有啥大用啊!咱得按娘吩咐,赶紧找到爷爷和二叔,好设法给爹他们报仇雪恨。”
方琦用力点了点头。他泪眼圆睁,拳头攥得“喀喀”响,仿佛要把笼罩四周的黑暗都捏得粉碎。
因尚未脱离险境,小哥俩为预防万一,不得不昼伏夜行,尽量不走大道走小道。
一天夜里,他们正在一座林木茂密的高山间行走,方挚突然拉了方琦一把,迅疾带他隐伏到路旁的一丛榛子棵内。两人刚刚趴到地上,就听到了迎面而来的脚步声,随后便在山道上隐约出现了几条黑影。“一、二、三。三个。”方琦透过榛子棵缝隙在心里暗暗数着。
三个来人边走边唠。
“他奶奶个熊的,白白转悠了大半宿,连个铜子儿都没闹着!”
“谁说不是呢,今儿个这点子可真他妈的背透啦!”
“二当家的,再不咱麻溜回寨算了。”
“不行!这两条腿都快遛直了,得先歇一会喘口气儿。”
说着,三个匪徒在方挚他们藏身的路旁一屁股坐了下来。块头最大的那人顺怀中拽出个酒葫芦,一仰脖“咕噜”灌进去一大口。随即瓮声瓮气地问:“四麻子,腰儿里还有点干嘛的没?”
“回二当家,只剩下半只烧鸡啦。”回话的人又矮又胖,活像个压地磙子。
“拿过来!”
“哎!”
几个家伙凑到一起,边吃、边喝,边满嘴喷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过了约半个时辰,才懒懒散散地站起身来。那个叫“四麻子”的“压地磙子”,好像罗嗦事儿特多,腆胸叠肚地走到二人隐身的路边,解开裤带就撒起尿来。随着头顶上“哗哗”的响声,带着刺鼻臊味的尿珠子直向方琦的脸上溅来。小英雄再也忍受不住了,“呼”地一声蹿了起来。正撒尿那小子吓得“妈呀”一声,猛地往后一闪。因慌忙中裤子脱手直堆到脚脖上,无形中起了绊脚索作用,使其后跃的粗胖身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裸露的屁股正巧碰在块带尖的石头上,划开一道三寸多长的大口子,疼得他就地乱滚、“嗷嗷”直叫。
另外两个家伙已走出十多米远,闻声后双双猛扑回来。
被称为“二当家”的大个子手擎厚背劈山刀,贼眼圆翻、大嘴一咧,吼道:“什么人!”声音如狼嚎一般。
旁边那个“细高挑儿”也一抖手中长剑跟着起哄:“快说!”
方挚缓缓站起,从容答道:“过路的。”
“哼!过路的怎么藏进了草棵子里?”
方挚仍不紧不慢地说:“困了,躺下休息一会儿。”
正在这时,那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四麻子”,一手*刀,一手捂着屁股走到方琦面前,呲牙咧嘴地嚷道:“小兔崽子,竟敢暗算你麻大爷,是不是活得不耐烦啦!”
方琦歪了歪小脖儿,毫无惧色地据理力争:“我怎么招你惹你了?”
“好小子!还敢嘴硬。麻爷我今儿个非好好拿你出出气不可。”“肉磙子”说着,搂头一刀就砍了下来。
方琦不禁气往上撞,心想:世上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随即晃身躲过来刀,顺势飞起一脚,正踹在对方胯骨上。
“四麻子”万没想到,竟会被一个小毛孩子给踢得连着往后退了三四步。顿时恼羞成怒,怪叫一声又恶狠狠地挥刀向方琦扑去。
方挚正欲过来劝阻,却被另两人给拦住。“大个子”冲旁边的“细高挑儿”一晃脑袋:“并膀子上!把这俩小崽子都给我废喽。”
五个人当场打斗成两团。方挚心里清楚,琦弟虽然已具备一定功底,可毕竟年小力弱,加之手中又没有兵刃,时间一长肯定要吃亏。一着急,不由使出了十成功力。八年来,方挚在方起豪和邝玉洁两大武林高手悉心调教下,功夫已接近升堂入室之境。面前两个贼寇虽亦非平庸泛泛之辈,但以二打一仍丝毫占不到上风。十回合刚过,方挚左掌如刀,疾向“二当家的”右腕斩去。对方见来势凶猛,急向左侧闪躲,孰料方挚右拳又趁势直奔其面门捣来。“大个子”惊呼一声慌忙全力后跃,直闪出一丈开外。刚迫退“大个子”,“细高挑儿”的长剑已从斜地里刺到。方挚对此似乎早有所料,单见他微扭蜂腰避开剑锋,顺势一招“青龙现爪”,飞起的右脚正踢在对手前胸上。因情况危急,方挚这脚用足了全力。“细高挑儿”整个身子飞出四米多远,登时倒地身亡。
方挚抢前几步,顺手拣起“细高挑儿”掉在地上的长剑。忽听旁侧“扑通”一声响,扭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方琦已跌倒在地,一把雪亮钢刀正欲向其身上砍去。情况万分危急,方挚不及多想,大喝一声,长剑已从手上飞出。只见一道银光,疾若闪电,“噗”地一下射进了“四麻子”前胸。
由于救人心切、用力过猛,方挚也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未待站稳,一缕劲风忽由脑后袭至。已经失去重心的方挚虽奋力闪开上身,腿上仍中了一刀,顿觉半边身子一麻,整个人也倒在地上。“二当家的”一击得手,更加“得理不让人”,寒光闪闪的劈山刀接二连三向方挚要害部位砍去。倒在地上的方挚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一旁的小方琦初次遇到这种场面,吓得惊呼连声。他经过刚才那番苦斗早已经筋疲力尽,此刻面对凶神恶煞般的“大个子”,急得干跺脚没办法。
转眼间,方挚左肩和右腹又连中两刀,已被*到了悬崖边上,眼看性命不保。忽见方挚右手疾挥,一捧沙土直奔“大个子”面门飞来,“二当家的”只得收刀闪避。借此机会,方挚拼尽余力猛然跃起,死死抱住“二当家的”不放。
“琦弟,快走!快!快——走!”
此时,方琦的腿似有千斤之重,听到方挚的喊声后,终于开始挪动了。不过,并没有朝着离去的方向,而是一步步地向前、向着自己心爱的挚哥走去。
“琦弟,你疯了吗?快!快离开这里!”方挚的呼喊声沙哑而急迫。
方琦对方挚一向十分尊重。平时,他很听父母的话、很听姑姑的话、也很听这位义兄的话。可今天,今天他却第一次没有听义兄的话。此时此刻,尽管方琦非常清楚义兄让他离开的用意,尽管深知即使走上前去怕也帮不了什么大忙,可他仍然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着。一步、两步、三步——突然,方琦的双脚停住了,像钉子似的钉在了地上。他的腿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因为前面滚在地上的那团黑影已经不见了,已经滚下了悬崖、滚进了漆黑的万丈深渊。
此时正值黎明之前,也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眼望脚下那黑黝黝、深不可测的山涧,方琦知道滚落下去将会意味着什么,也晓得义兄是因为什么才滚落到这下边去的。他那犹如波涛起伏的心海里亦曾闪现过跟着跳下去的念头,可他并没有跳,因为他知道:那样做不但不会给义兄带去丝毫安慰,还定会使他更生气、更伤心的。
随着启明星的缓缓升起,笼罩大地的黑暗渐渐淡去。一动未动足足伫立了一个多时辰的方琦,突然曲膝跪地,冲薄雾缭绕的深涧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一声不响地大步朝身后密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