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风云金水城(一)
尚礼是个好士兵,真的,绝对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好士兵。按照他自己的话“好士兵的最高标准是无条件服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士兵。长官交代给他的事情,他绝对会不假思索的完成,没有疑问,没有废话,没有一丝停顿和懈怠。因为,他只是个好兵。
不过,他这个兵比别人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大清楚,只是发现别的兵都穿的差不多,拿的武器也差不多,自己却是穿着随意,兵器任选。别的兵都是起早贪黑站岗放哨,或住在军营。他却是凡事不*心,每天都晚睡晚起,衣食无忧。而且诡异的是没人知道他是个兵,也不能有人知道他是个兵,以至于有的时候,他自己都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兵。
今天,他又像往常一样,日上三竿才慢慢的从被窝里面爬了出来。慢慢腾腾的洗漱,唤过自己的婆娘伺候他早饭,其实也是他的午饭。吃饱喝足,又慢悠悠的踱到院子里去,拉出一张大藤木睡椅,就着太阳懒洋洋的躺倒在院子里发呆。这就是他一天到晚的工作。
他婆娘叉着腰,站在门口看了看他,神色木然的收拾了碗筷,自顾自的去上街了。这个男人没出息,从传统到现实的定义上都是没出息。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却每天都赖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发呆。不种田、不放牧、不从政、不经商、不打工、不当兵……“这就是个废物啊!”每次他婆娘走出门口都会低声恨恨的说出这句,这已经成为了她几年下来,必不可缺的生活习惯了。“这样的懒家伙最好的后果就是烂死在院子里,最好是烂死在他那张软软的,做工精良的大藤木睡椅上,这样抬出去埋掉也方便一点。”尚礼的丈母娘对尚礼的婆娘如是说。
可是他婆娘和他丈母娘抱怨归抱怨,却没有去数落他,更没有去干扰他在院子里思考宇宙和人生。不是他们之间有多么恩爱,更不是他婆娘有多么胆小怕事,而是因为尚礼很有钱。真的很有钱,绝对很有钱。想想看,他每天烂在院子里发呆都可以衣食无忧,难道还没钱么?
有钱、懒惰、无聊的好兵尚礼瞪大了眼睛,对着天空静静的看着。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知道他每天都这么看着。不过,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刚刚忽然挪动了一下他那几乎与睡椅融为一体的身子,慢慢的爬了起来。双眼瞪得大大的,亮亮的,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他猛地抓住一只刚刚停落在院子里面的信鸽。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用脑袋去撞了撞院子里那棵高大的大槐树。当痛楚顺着经脉传到大脑,当他眼中和手中的那只白鸽没有消失,反而咕咕的叫出声来。尚礼终于爆发了。一声惊鸡走狗的长笑震动了整个巷子,惊雷般的笑声更是将手中的信鸽震得一时昏厥。良久,尚礼风一般的卷出自己院子,门都不锁飞奔而去。当疑惑的众人都心惊胆战走上大街,互相询问时,却没有一个人将这威力巨大的笑声与平时那个默默无闻的废物联系在一块儿……
柳府坐落在金水城城南,距离青阳观非常近,依傍着穿城而过的金水河,环境幽雅,风水奇佳。这里是镇北将军柳尧臣的府邸,是整个天陕省乃至整个西北最高军事长官的府邸。在外地人的眼中,这里怎么着也得站上一排卫兵,再挂一块大牌子写上“军机重地,闲人免进”之类的。可是,这里本该有的一切,却都统统没有。没有三步一岗的卫兵,更没有看着心烦的大字牌。没有偷鸡摸狗,更没有谁敢在这里打架斗殴,调戏妇女。因为,这座府邸,对整个天陕省的居民都有一种深深的震慑力。
此刻在墙外,一群不知道卖东西给谁的小贩,正静静地沿着墙边摆摊,卖着时令水果和小吃点心。其中蹲在墙角的一个小贩赫然就是刚刚发疯的尚礼。
“左大人令,严守柳府,见画上人出现立即格杀”好兵尚礼此刻正拿着一卷画轴,一个个的对小贩们耳语着,并从他的货担里面悄悄分发着裹在烧鸡或者南瓜里面的袖箭和短弩。每个人的装备和指令都由他一人传达,一字不差,一丝不苟。因为,他是个好兵。
与此同时,一向安静有加的柳府,在今日忽然有络绎不绝的宾客拜访,或是商贾,或是地主豪门,或是致仕官员,或是军中将领。一辆辆马车纷至沓来,车夫、马夫、抬轿子的轿夫连带着让忽然出现的小贩们生意也都红火起来,让任何人都看不出突兀和疑点。可尚礼却在这时忽然收摊回家了,好不容易开了一次窍的尚礼,忽然间好像又傻了。没人知道为什么,连尚礼本人都不知道。因为,他就是这么被告知的。更因为,他是个好兵。
……
“父帅!父帅!”此刻,在柳府内,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少女正手提长裙,快步的跑向中堂,清脆的声音和曼妙的身子不禁让柳府内的侍卫们边走边扭脖子。“什么事大惊小怪的?你呀,也不是个小姑娘了,堂堂的柳府二小姐,行走坐卧一点规矩都没有!就和你姐姐一样!”说着,一个颌下长髯的中年人,慢慢的从中堂里面踱步出来,他身躯并不魁梧,有些瘦,但有神的双目和军人标准的直腰杆让他显得非常精神。
中年人转身对旁边的另一人拱手道“我的小女儿。呵呵,平常军务繁忙,也不曾用心督促,以至于这般无礼,真是愧杀我了。”旁边那个身着华丽的胖子闻声笑道“诶。二小姐活泼好动有何不好,柳帅得女如此,才是真真羡煞旁人了。呵呵,不多叨扰,告辞告辞。”“恕不远送”
那中年人便是这座外松内紧的大宅主人,帝国镇北军统帅——柳尧臣。见那胖客人的背影慢慢的闪过照壁,柳尧臣的脸慢慢的冷下来,佯嗔道“婷儿,何事大呼小叫?”叫柳婷的白衣少女吐了吐舌头,拌了一个鬼脸,窜上一步,摇着柳尧臣的胳膊道“父帅!你这次过寿是不是很多人都要来给你送贺礼啊?”面色冰冷的柳尧臣被小女儿慢慢的摇着、摇着、摇的笑了,他在女儿的鼻子上一刮,笑道“你啊。呵呵,当然了,你爹我还是有不少朋友的,再说我的部下还有当地一些有头有脸的家族这些天都会过来给我贺寿的。怎么了?”
柳婷闻言一喜,兴冲冲地问道“那,义哥哥也会来喽?”柳尧臣轻轻的甩开快被女儿摇断的胳膊,哼道“是你姐姐让你来问的?”柳婷闻言,稍稍一低头,嬉笑道“就知道根本瞒不过父帅,她还说让我别说出来,早知道就让她自己过来了”“哼!”柳尧臣一甩袖子,自顾自的回到了中堂。柳婷赶快跳着脚绕着他打转,“父帅,你别生气了。姐姐都被你关了这么长时间了,早就知道错了,你也应该原谅她了吧。”柳尧臣大马金刀的在椅子上一坐,柳婷立刻很识相的给他敲着腿,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让人看着就难以生起气来。
“哼”柳尧臣脸色稍缓,看了看一脸乖巧的小女儿,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呷了一口道“公义确实会回来……”“啊!真的!”“你要把你老爹的腿敲断啊!这么大劲!”“嘻嘻,人家高兴么,呵呵,我现在轻点轻点”
“哼,就知道帮着你姐姐……不过,你也用不着高兴,这次公义回来,我不会让他和你姐姐见面的。”
“啊?为什么?”
“嘿,轻点,怎么又这么大劲!”
“我不管,我不管!义哥哥回来,你就应该让他和姐姐见见,他们都两年没见了!”
“碰”的一声,柳尧臣把茶杯重重的放到桌子上,吓得柳婷一惊。“就是我太过宠着你们,你姐姐才敢瞒着我偷偷去见邵公义,连累家里二十多名侍卫身遭不测!不给她点惩戒,她以后还不得翻天了!”
“爹爹……”
“行啦!你也别说了!我意已决。不过,关了她这么久。现在让她到你姨妈家里去住两天吧,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见邵公义!”
“哼!不见就不见,我回头告诉娘去,哼!”气鼓鼓的说完,柳婷在柳尧臣的腿上又重重的一敲,随即一路小跑离开了。
“这个丫头……”柳尧臣拉下的脸,在女儿一出门立刻显出一丝笑容。随即拍了拍手,从后堂出来一个身着军装的汉子,直挺挺的站在展叶红前面,行了一个军礼后拱手而立。
“完颜部反叛的事情查的怎么样?”将衣襟一展,柳尧臣又恢复了冰冷沉稳的神色。
“禀柳帅,当时纪玉纪千夫长好像正在搜索几个逃兵,而那几个逃兵恰好在完颜部。他们一方抓捕,一方拘捕这才大打出手,纪千夫长才不幸在乱军中毙命,情况和李仁煌参将的报告差不多。”
柳尧臣将眉头一紧,慢慢的用手敲着茶杯,清脆的响声一下一下似清晨的露水一般,清晰而带有节奏。“区区几个逃兵,纪玉和李仁煌会花这么大力气?完颜部会为了几个逃兵反叛大燕?这些草原人平常最敬重英雄勇士,这些逃兵不被他们奚落死已经不错了,还会为了他们和大燕军队拼命?”
“这个,卑职就不清楚了……”
柳尧臣站起身子,负手而行,绕着宽敞的中堂绕着圈子。良久,他似乎想通了,站定道“你再从军中挑几个机灵点的士兵,再往北派,我要了解李仁煌从年前到现在的一切动静,记住,是一切动静。”
“遵命,卑职告退”那汉子低着头,反身慢慢退出了中堂。
柳尧臣看着中堂正中的那副《猛虎下山图》自言自语道“逃兵……逃兵……”
此刻,“逃兵”展叶红的马车,正在天陕大道上不断地玩着超车游戏呢。
轻轻地掀开车窗帘,轻微的颠簸中,那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路笔直的远去,就像一条天神划下的线,分割着天与地,生与死。车辚辚、马萧萧,风尘漫卷,艳阳高照。
展叶红就这么静静的盯着那条土石路,就这么看着、看着……不自觉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了。“哥?怎么了,是不是风沙吹进眼睛里了?快,我给你吹吹”展卓儿第一次见到展叶红流泪,惶惶的问道。
“没事儿”展叶红脸上绽出两个小酒窝,放下了车帘,端坐回车内。天陕大道可并行十马,因此,天陕省的马车都宽大无比。展叶红坐到正中间,拍了拍展卓儿的头,说道“触景生情而已,流几滴眼泪,不碍事的。”
展卓儿歪了歪头,细声道“可是,我阿爸经常对我阿哥说‘男子汉可以流血,但是不可以流眼泪,流眼泪是懦夫的行为’”。看着这个心直口快的草原姑娘,展叶红也不以为触,轻轻的道“你阿爸说的也不一定都对,眼泪有很多种流法,恐惧而流泪,伤心而流泪,痛苦而流泪,相思而流泪。因恐惧和痛苦流泪的,我也认为那是懦夫,因为他们不能承受不能担当。因相思而流泪的,我不清楚,我未曾经历过这种与爱人的离别,但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男儿纵横天下不可眷恋在温柔乡。我至少认为,因相思而流泪者,难以成大事。而伤心……”展叶红看了看坐在门口的小五,两个人目光一碰,好似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对对方轻轻一点头。一切都在那不言之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展叶红闭着眼睛,叹了口气,轻轻的道“我和那些与我同来的士兵们,并没有多深的交情。我是士官生,是老兵嘴里面‘掉书袋’的。马芳大哥当初经常拿这个身份戏弄我。他们是大头兵,是一身本事却无法升迁的大头兵。要说我们一见如故,从此生死相随,那是扯淡。在执行这个任务之前,我们甚至根本就不曾见过。没有在一起读过书,更没有在一起喝过酒,遑论在一起洒血卖命。但是,我们一起在雪堆里面埋了两天两夜,一起走过了国境线上这么远的往返距离。一起被人出卖,一起被人顶着钢刀……我忘不了他们了。”
展卓儿似懂非懂,却也听得心中一颤,静静的眨着大眼睛看着展叶红,只见他又轻轻的掀开车窗帘的一角,道“当初,三百人,三百骑,纵马扬鞭从这里一路狂奔向北,穿金城而不停,满城鸡犬不宁……”小五听到这里,已然会心的笑了。只是,转向门口时却用衣袖轻轻地抹了一下眼角。当初,他们这群一辈子都被人压在脚下的大头兵们,就是在眼前这个“掉书袋”的纵容下,纵马横穿金城。这是他们此前一辈子都不曾干过的荒唐事,却也是心胸大畅,快意无比的舒服事。
现在……
“现在,同样在这条路上,我们却隐姓埋名,而那些大头兵们,则是埋骨他乡。”展叶红的双眼慢慢的亮起,脸颊上的酒窝也慢慢的褪掉了。心中却如波涛翻滚,血液横流“在军校,那群贵族学生瞧不起我,没问题。在军队,这些大头兵们戏弄我,开开我的玩笑,也没问题。在战场上刀来箭往,射杀我和我同袍们的生命,我也不恨他,各为其主,各忠其国,这也没问题……但是,我有我的底线,瞧不起我,却不准轻贱我;戏弄我,却不准侮辱我;我不准!在我背后下黑手!我不准!对我背后放冷箭……我的朋友,我的兄弟,都不准你在背后动,动了,我要你纳命来偿!”
车厢内静静的,两个男人思绪深远,一个姑娘懵懂无知,只要外边那个挥舞马鞭不断超越的家伙,玩得正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