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不知身是客
“小五！王龙！”奇怪，他们怎么都不见了呢？展叶红横枪跨马踽踽独行在苍茫的草原上。野阔云低，断雁西风。高大参差的牧草齐齐的挥动、倒伏，给人一种辽阔之美。
“这个地方好熟悉啊”展叶红喃喃低语，回首四顾。远远地，一个小牧童骑着马，手里拿着小小的弓箭迎风矗立，好似在淡雅的天地间点下一滴水墨。他打马上前，好奇的看着这个小牧童。头顶一个单丫髻，身上套着一件小羊皮袄，小小的瓜子脸冻得通红。两道还不是那么浓密的剑眉展示着他大大的眼睛，小而高挺的鼻梁看上去非常精致。小牧童看见展叶红来到面前，对他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噤声，而后冲着他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和两个浅浅的酒窝。
“好熟悉！我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孩儿？”展叶红慢慢的带马靠近那个孩子。他立在小牧童的身后，轻轻的在小牧童的元宝似的耳朵边低语道“在等什么？”小牧童顽皮的一笑，非常神秘的告诉他“大哥哥，刚才有一头很傻的雪猪拖着东西进到这个洞里面了。”展叶红一低头，果然发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他会心的一笑道“那你在这里等着，雪猪再傻也不会出来让你抓啊？”“嘻嘻”小牧童用袖子抹了一把快到嘴角的鼻涕，憨声道“我没想抓他，我只是想看看，雪猪的儿子长得什么样”。
猛然间，就像平地的一声惊雷一般，展叶红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小小的牧童。“雪猪的……儿……儿子”他喃喃的低语。他依稀想起，自己九岁那年，也是骑着马，提着小弓，想要看看雪猪儿子的相貌。“这个小孩儿……”忽然，远远地，一阵轰雷般的马蹄声响起，天际边，仿佛忽然升起了一道黑云，一排黑衣粗犷的骑士仿佛身卷狂风冲向这边。
“大哥哥！快走！他们是马匪！”小牧童高声叫道，见展叶红还是目瞪口呆的呆在原地，他狠命的抽打着展叶红的坐骑。于是，两匹马载着心急如焚的小牧童和目瞪口呆的展叶红也风一般的离开了……
“阿红！给家里抬桶水进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展叶红茫然抬头的看着自己所在的屋子。不，这不是屋子，而是一个比较宽大的帐篷。白白的毡布，有些腐朽的木梁，一张小桌子，几个卷起的羊皮铺盖……“来，喝杯茶水吧”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殷勤的捧着茶水，中年汉子满面的风霜侵割的痕迹，目光平淡，不苟言笑。展叶红冲他一笑，道了声谢，从他满是老茧的手中接过温热的茶水，慢慢的喝起茶来。这时，那个半大的小牧童，摇摇晃晃的拎着桶水进了帐篷。
“啊哈！阿红力气大啦？”从身后忽然窜出一个小少年敲着阿红的头打趣道。这个小少年看样子比阿红高出半个头，也是身强力壮。阿红双手都不得闲，只能拼命地摇着头，气的小脸通红通红的。阿红一放下水桶，立刻合身扑向那个少年。“哦，哈哈”两个小孩子就在宽大的帐篷里搂抱滚打起来。展叶红微笑的看着这平淡而又乐趣盎然的场景，轻轻地品着并不浓香的清茶……
“早些睡吧，我把衣服给你补一补”油灯下，一个相貌清秀的妇女侧身对着展叶红。好熟悉！好亲切，她是谁呢？展叶红痴痴的看着纤秀的针线在玉葱般的手指拿捏下，飞快的穿引。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将那妇女柔和的面容辉映的闪闪夺目。大大的眼睛，两道弯弯的眉毛，略显瘦削的瓜子脸，还有……脸颊上那浅浅的酒窝……
“你是……”
“娘！快跑！马匪来了！”那个半大的少年突然冲进了帐篷。好熟悉，刚刚那一幕……怎么忽然想不起来了？还不等展叶红明白，那妇人立刻拉起他，冲出了帐篷。“杀啊！”“拿钱来！”“小娘子别跑啊，哈哈！”“娘……”撕心裂肺的惨叫、憾人心神的喧哗、钢刀入肉的沉闷、慌乱的脚步、好整以暇的马蹄……在那漫天大火中，好像忽然有个久违的记忆涌上了展叶红的心头。
“阿红！快点带着大哥哥藏起来”那少年猛的一推，展叶红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和阿红飞奔起来。身后，是拿着钢刀的少年、拿着长矛的汉子、拿着木棒的妇女……眼中，盈盈的闪动着光芒。这时，一匹马踏着鼓点，晃动着弯刀，飞快的奔来。那少年大喝一声，猛的纵身跃起，扑向那马上的匪徒。马上的匪徒斜斜的眇了一眼，弯刀猛的交到左手划过一道闪电似的光芒，少年颈部一道红光喷起，随即便沉沉的扑倒在地。
就在这一刻，仿佛钥匙打开了那道尘封已久的大门。眼前的一切忽然和久违的记忆印证。叫阿红的小小牧童和叫展叶红的战士燃烧着自己的目光，对着那为了救下自己而身遭横死的少年颤动着嘴唇。终于，两个声音划破已被大火烧红的黑暗，划破久远的时光，划破了一大一小两个同样的身影，撕心裂肺的一声——“哥！！！”
……
“哥！哥！快来啊！他醒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在展叶红耳边响起。他慢慢的试着睁开眼睛，好沉，好沉，眼中的一切都那么朦胧而不真切，就像刚刚的梦一样。还没睡醒么？他慢慢的转动着自己的心思，朦胧的目光中晃动出一个窈窕的影子。而后又慢慢的模糊。“真的么？叶红，叶红！”“展指挥！我是小五啊！你能看见我么？”两张很煞风景的脸终于在眼前清晰起来。颚下微须的也答山，一脸泪花的小五。
展叶红微微的笑了笑，又露出他那浅浅的酒窝。身前的三个身影顿时欢呼雀跃。很快，一张又一张人脸便纷纷的晃动出来，展叶红勉强能认出额阿哥、王龙，但是意识还是慢慢的模糊掉了。终于，又沉沉的睡去……
“大丈夫！”嗯？好熟悉的声音。讲台上一个留着三缕清髯的中年人，手拿着教鞭，踱着步子高声道“当持三尺青锋，血战南北，立下不世功勋方才不辜负自己的大好男儿身！”身旁，一群身穿蓝色武士服的青年人热血沸腾的高呼不止，不知怎的，展叶红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挥舞着双手，放声高呼。忽然，教室里面安静了，那个中年人走到自己的前面的座位旁，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前面猛的站起一个析长的身影，双靴一并“帝国军校士官生第一级，展叶红！”
展叶红睁大了眼睛想看清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家伙，可是那个中年人绕着他走来一圈，堪堪挡住了自己的目光。
“你！为何而来？”
“报效国家！报效君王！”
“你！为何而来？！”
“从军入伍！保住一方百姓安康！”
“你！为何而来！！”
“建功立业！拜将封侯！”
“为何而来！！！”
“我……我……”
“说。”
“报仇！！！！”满堂大哗。
展叶红瞪大了他的眼睛，看着眼前那个双肩不住抖动的身躯。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怎么回事，怎么这段话如此的熟悉？
教官轻轻地拍了拍“展叶红”的肩膀，阔步走回讲台，大声说道“这是我给你们的第一课！名字，叫做——服从！”
展叶红看了看刚刚摆在面前的酒杯，又看了看讲台上的教官，仿佛一切都是真实不虚的，可是，那股熟悉感却久远而平淡。“报效君王，拜将封侯，这是我对你们的要求和期望。不过，记住，男子汉立身于世，若不能快意恩仇枉为男子。但是，若不能抑制仇恨被情感左右则枉为军人！平衡的基础在哪里？回答我！”“服从！服从！服从！！！”一群热血男儿的同声呼喊，空旷的教室内回声阵阵。
那教官举起手中的酒杯，高声道：“饮下这杯酒，这是你们进入帝国军校的入学礼！我，你们的战略课教官黄子城，祝贺你们，成为真正的军人！干！！！”
……
一股苦辣的味道充盈在喉咙里，展叶红慢慢的张开了眼睛，眼前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儿。弯弯的眉毛略显粗重，宛如新月一般的眼角含着笑意，鸭蛋脸，脸上的皮肤也想煮熟的蛋清一般吹弹得破。她慢慢的吹动着勺子里面的药汤，而后轻轻的送到自己嘴边。甜甜的一笑，道：“醒啦？来，张嘴，把药喝了。”展叶红很听话的张开了嘴，又是一股苦辣的药汤沿着舌头慢慢的流下。
“你是……”
“你叫展叶红是么？”少女抢先问道，说完又带着那浅浅的笑意，直直的看着展叶红那英俊的脸庞。展叶红脸色微红，咳了一咳。少女立即紧张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呛到了，你慢点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顺展叶红那宽阔的胸口。
那柔夷雪白而柔顺，抚在身上非常的舒服，五颗玉葱般的手指看着更是非常养眼。不过展叶红却更加不自在，赶忙说道“对……对，我是叫展叶红，姑娘你是？”小姑娘甜甜的一笑，一排白净的贝齿便擦出一道柔和的圆弧。她把小鹞鼻一翘咯咯的笑道“我啊，咯咯，你猜猜，我是谁？”
展叶红闻言莞尔，嘴角又是那浅浅的酒窝。小姑娘眼角一亮，讶然一声道“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我叫你红哥哥可以么”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头顶梳着数不清的小小辫子，身上一件艳丽的布袍，看样子并不像中原人的打扮。展叶红轻轻的点了点头，微笑道“那小妹妹，你告诉我，你是谁啊？”
“我？说了，让你猜嘛”小姑娘轻轻的撅起来小嘴，但眼角还是露出她那淡淡的笑意。
展叶红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回忆着刚才似梦非梦的一切。“哥！”他慢慢想着他朦朦胧胧间看到的窈窕影子，还有随后出现的也答山那张英武的脸庞。脸上的酒窝又浓了。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展叶红，轻轻地推了推他，问道“你还醒着么？不会是又昏过去了吧？”展叶红猛的一睁眼，立刻对上了靠的紧紧的那双月亮。“呀！”小姑娘赶忙向后一闪手一抖，药汤立即洒到了羊皮被子上，她吃了一惊，立刻回身拿出白布擦起来。嘴里还不满的嘟囔道“真是的，吓了人家一跳……”
“你哥哥也答山呢？”
“我哥啊，刚才……咦？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妹妹啊？”小姑娘吃惊的停下了手，张开了小小的嘴巴看着眼前这个怪人。
“哈哈……我……唔，我掐指算出来的。”展叶红打趣道。“你是道士么？听说中原的道士特别厉害，用手指一掐一算就能知道过去未来，红哥哥，你是不是啊？”吃惊的小嘴巴立刻便得甜甜的，两只小手慢慢的摇着展叶红的胳膊。“额，不能再开玩笑了，要是她求着我算命就坏了……”展叶红笑道：“其实，是你哥哥见到我的时候和我说起……嗯，他说他有个特别漂亮的小妹妹。”
小姑娘闻言高兴不已，故意挺了挺胸脯，右手又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小辫子。甜甜的一笑道：“真的啊？我哥居然还能这么直接的夸我，嘻嘻，我一定要让他当着我的面再夸我一次。”
展叶红闻言大笑，随即，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姑娘，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我们完颜族的驻地——白眉山”
“卓尔！阿爸前天弄到的红狐狸皮是不是被你……叶红！你醒了！”也答山摇着步子进了毡房，高兴地看着展叶红。“也答山兄弟，谢谢你。”展叶红轻轻抚着还有些发痛的胸口，一边对也答山说道。也答山赶快跑到铺子边，跪坐下来，抱着展叶红的肩膀。凝视良久，他扭头对小姑娘说道：“哥哥早就和你说吧，叶红是非常厉害的勇士。壮得像小牛犊一样，这么点伤对他来说是小意思。哈哈……”
摸着隐隐作痛“小意思”的伤处，展叶红笑道。“对了也答山，这是你的妹妹吧。”也答山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恍然道“哈哈，见到你醒了光顾着高兴了，这是我的妹妹完颜卓尔，我们部落里的百灵鸟、长生天赐下的明珠、我们家里的宝贝有着婉转的歌喉，美丽的舞姿还有……”看着嘴巴有撅起来的小卓尔，展叶红不禁恍然，怪不得说也答山夸她“漂亮”她会这么高兴。
“对了，也答山，我的部下……”
“哦，你问王龙兄弟和小五兄弟吧，哈哈，小五的伤不算严重，刚才他们和我阿爸一起去打猎了，等你大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去，哈哈，你先好好休息吧。”也答山见展叶红的神色还是有些困顿，也不再打扰，拉着小卓尔的胳膊就走出了帐篷。“那条火红的狐狸皮你是不是做成了帽子啦？那可是上好的狐狸皮，是阿爸一箭射穿眼睛的，你怎么……”也答山粗犷的声音慢慢远去，展叶红默默的看着帐篷里的陈设。就像梦中一样，一张小小的桌子，白白的毡布，略微腐朽的木梁……他叹了口气，终于开始思考如今的处境。
纪玉没有抓住自己，一定会继续派人大范围搜索，不过他身边只有不到六百多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找到这里来。从他口中可以知道，他的背后有一个左大人，他是镇北军的军官还是朝廷里面的文官？为什么非要杀死自己这几个人灭口不可呢？到底指使他的人是哪一级的人呢？该怎么样才能摆脱如今这种困境，给死去的袍泽讨回一个公道呢？……
一系列的问题充盈着他的脑子，偏偏却都毫无头绪。“看来，为今之计，只有养好了伤，想办法去金水城走一趟了，或许，镇北军的统帅们不大可能是背后的黑手，否则，派给纪玉的应该是他熟悉的部下而非一群拼凑的士兵。”展叶红喃喃的自语道，不论如何，如今有了一丝希望，又离开了北风呼啸、杀机四伏的境地，他的心情也不禁好了起来。
“白眉山”他自言自语道“从这里开始，该让我掌握主动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