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慈不掌兵
一百一十四名马匪,一百一十四双茫然的眼睛扫视着宽大的校场。说校场宽大,也只是相对而言。这里是宣武十三防线的第六、七防线间的大空地,宽达三丈许,算是这里最为开阔的地带了。毕竟,马匪们都在这个校场中,也没显得太拥挤。
“听好啦!”在张子剑和展叶红的身前,一名声音洪亮的亲兵大声的喊着“你们这群伤天害理的马匪,既然被擒。本来应该交付有司,你们都要死路一条的。不过,我家张将军宅心仁厚,可以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参将大人!怎么可……”展叶红一听亲兵的话,立刻急了。但张子剑不急,而且相当悠闲的挥着手道“你放心,看下去。我说过,不会便宜了他们便是”说完,翘起嘴角,负手而立。
展叶红心中忐忑,可既然已经将俘虏交换给张子剑,那么他们的生、死、关、放全都不由得自己做主了。虽然想将马匪绳之以法,此时却也只得继续默默的看着。时不时用眼神示意一下远处围观人群中,义愤填膺的于铁头等人。
“听好啦!”那亲兵继续高声道“凡是能完成我家将军任务的人,可以留在军中效力,不必送往有司。完不成的,还有不想完成的!将统统免不了一死!”近乎绝望的马匪一听此言,顿时一阵骚动,那些近乎消失的求生欲望又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展叶红闻言也是一愣,想不出到底张子剑要布置什么任务,更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忽然,只见十多个大力士,抬着五六只*的水桶,一步一沉的走了进来。说是水桶,不如说是水缸,看样子桶沿都要两人合抱才能围起来。而里面也不知装的什么,几个大力士面色通红,好似极为吃力的样子。
“轰、轰……”先后几声沉闷的巨响,几个力士轰然放下手中的木桶,而后急急忙忙的退到一边,好似一刻都不愿意在桶边呆立。跑到远离桶子的地方,竟然仆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所有人,包括展叶红的好奇心都被调动了起来,大家都在猜测那桶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展叶红小声的问道“参将大人,敢问,这桶中装的是何物?竟然如此沉重不堪?”张子剑神秘的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附耳言道“展老弟看好便是,这桶里面的可是上好的黄白之物!哈哈……”展叶红脸色闪过一丝茫然,心道:莫非是黄金和白银?
亲兵一见东西都已抬来,扭过头,询问似的看了张子剑一眼,张子剑微微的颔首。那亲兵便大喝一声“开!!!”
几个士兵承载着所有人好奇的目光,快步移向木桶,周围的人群伸长了脖子,马匪们更是瞪大了双眼翘首以盼。连展叶红也不禁踮起脚尖。
“啪、啪……”几声清脆的响声过后,桶盖被掀了起来,顿时一股中人欲呕的恶臭扑面而来。
那几个去开盖子的士兵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才跑了过来。连远处围观的人群都不进捏起了鼻子。在巨臭的刺激下,展叶红已经大体明白了那黄白之物到底为何。
喊话的亲兵捏着鼻子,发出有些尖细的引人发笑的声音,诡异的道“你们当中,有谁能喝下五碗这桶中的东西,谁就可以活着留下啦!”
“什吗?!”
轰雷一般的嗡嗡声顿时响彻山谷。马匪们有的面含激愤,有的面如土色,总之悲愤莫名。而旁观好事的士兵们,则是吃惊之余,一阵幸灾乐祸的指指点点。
“那可是粪便啊!”一个年级稍轻的马匪不顾旁边人的阻拦,站起身来,大声的喝问着。
“没错,是粪便。”张子剑一边慢慢的在鼻子里面塞上两团棉花,一边好整以暇的道“而且,是上好的,刚刚拉出来的粪便。”
“哈哈哈……”又是一阵轰雷般的笑声,那山间的飞鸟早已闪得远远地,可即使这样,也躲不过无数回声中的大笑。
那马匪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把甩开旁边人阻拦的手,拎起自己的手铐,一手指着张子剑高声道“姓张的!你当老子我是面条做的吗!?士可杀不可辱!老子宁死也不做这种下作的事情!”
“大胆!”“你他妈找死吗!?”一众士兵闻言立刻喝骂起来,可心中却对这年轻的马匪隐隐生出一丝丝敬意。
张子剑冷冷一笑。对亲兵扬了扬下巴,那喊话的亲兵刚刚被人嘲笑,他试着松开了鼻子上的手,可刚刚呼吸一口空气,他就赶快的把手捂上了。依旧尖细着嗓子道“愿意活着的,到左手边领碗,愿意死的可以去右手边站着,一会儿你们可以选一种死法!”
“参将大人!”
“展大人?!”
展叶红听出张子剑的话音里隐隐有嘲笑之意,但还是忍不住道“大人,那马匪说得也不错,士可杀不可辱!将他们统统处死也就是了,这般侮辱可是有损将军武名的!”
“这个宣武城里面,没人比‘我’更在乎武名!”张子剑斜瞥了他一眼,依旧负着手冷冷的道“展大人怎么忽然关心起马匪来了?”
展叶红忍着气,拱手道“叶红不敢,我只不过就事论事而已。”
“好一个就事论事!请教展将军,这帮人在铁枪村欺压良善,在塞外杀人劫财的时候,可曾顾忌过什么武名么?”
“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现在他们是我的俘虏!”
“是……‘我’的俘虏!展将军,你我已经有了约定,你可不要忘了!”
展叶红闻言语塞,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与张子剑交往不深,可也喜欢他那种洒脱不羁,随性随意的性子。可此时,眼前这个人,这个要侮辱他人尊严人格的家伙,还是那个嘻嘻哈哈随意随性的张子剑么?
见场中的马匪无一人移动,张子剑对那亲兵道“告诉他们,一炷香,我没有那么多功夫陪他们耗在这里。一炷香之内,没选择位置的,就地格杀!”
“张——将——军”
“展将军。”
在山谷的兜拢下,晚来的风,吹动起轻盈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张子剑看了看一脸怒容的展叶红,嗤的一声笑了。那般轻蔑,那般小觑。展叶红怒哼一声,便即转身,打算拂袖而去。可这时,张子剑的一句话,又让他停住了“慈不掌兵!义不行贾!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他错愕的扭过头,迎上张子剑那干练的目光。踌躇片刻,他还是收回了脚步,忍着怒气站在张子剑的身旁。
一炷细香。在谷风的劲吹下燃得飞快,终于,马匪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年轻马匪在内的四十三人选择了右边。这意味着……
“给碗!”张子剑冷冷的看着场下左边的七十一个想活下来的马匪。每个马匪都颤抖着双手接过了一个破损的瓷碗。
“喝之前,再给他们一次机会选择,一旦开始,不喝够五碗的,就地格杀!”每一个字就好像一颗钉子,听得展叶红想要杀人。可他终究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不能杀人,他也没办法去杀人。因为没人退出,那些马匪,在另一边同伙和士兵们的注视下,已经开始喝了……
“哇……”又一个人跪倒在地,大吐不止,连一旁看热闹的士兵们都有种反胃的感觉。场中的七十人却还在坚持的喝着。展叶红已然无法再忍,他别过身,平衡着呼吸。
“都这么久了,何妨再多看一会儿?”张子剑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不见了猥琐,也不见丝毫的戏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展叶红出了一口浊气,慢慢的回过头来,忍受着这肮脏不堪的场景。
“哇……”又一个人吐了出来,可他*着自己硬生生的忍住。又盛了两大碗,咕咚咕咚的给自己灌了下去。若有人不知情,好似那是什么灵丹妙药,他不舍得浪费呢。
围观的士兵有一些也都已经别过身去。因为,不敢再看,不敢再听,哪怕在这里想一想都会有反胃的感觉。
“看来,今天辎重营可以节约不少粮食啊。”张子剑摸着下巴,贼兮兮的笑了起来。丝毫不理会身旁那道刀子般的目光。
终于,所有七十一人,都喝足了整整五大碗黄白之物。没有几个人还能直挺挺的站着,大多数人都是用手紧紧地捂着嘴,满脸都是污秽却也不敢松手去擦。他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瘫软在地,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你们可以活下来了!”张子剑慢慢的走到了前面,他屏退了亲兵,独自站着观武台前,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从今天开始,你们将成为军中的仆役!终生为我宣武城守军效力!”
话音刚落,一群士兵就跨步走进了场中,给那七十一名马匪松去了手铐,但是,旋即又给他们锁在了脚上。
“至于你们!”张子剑一手指向右边的四十三人。所有人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展叶红更是紧握着拳头,咬着牙看向张子剑的嘴角。
场中没有一人发出声音,或许是那些忍辱偷生之辈给他们的震撼太过强烈。也可能是即将到来的决定让他们有些不忍猝睹。士兵们、官长们、喝下粪水的马匪们都十分默契的保持安静。整个山谷,只有谷风吹动衣襟、战旗的猎猎声响。
一片安静,终归要有人去打破。张子剑慢慢的说“你们可以选择一种死法啦。”
闭目、释然。
那四十三个马匪,大多闭上了眼睛,好似还要再体会一下人世间的温度,人间的气息。
默然,垂泪。
展叶红松开双手,举头向天,低低的流着泪水。
他还记得上一次流泪,那时展卓儿就在身旁,他还清楚地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此刻,正伤心。
一时贪念,竟容得张子剑做下这等惨事。展叶红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流泪,这些马匪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他们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在他心里恨不得将天下马匪全都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他总会觉得这些如今手无寸铁的人,若是死,乃是自己的罪,即使他们本身罪大恶极。
无力、自责。
却逃不开那心灵深处的折磨。即使在十几天前他可以毫不手软的纵马杀人,可以毫不怜悯的将他们用长绳串成一串用马匹拖拽着。可以忍着他们的哭喊,不给他们水喝,不给他们饱饭吃,只为发泄那心中的怨。可是……这十多天后的现在,他不忍,他不愿。
嘴唇已被噬破,鲜红的血液流进嘴角,腥腥的、咸咸的。他在刺痛下,终于睁开了眼,将满腔怒意瞪向那观武台前挺立的身影。
“你们可以自己亲自选择如何去死!后悔吗?”张子剑凭栏而立,晚来风急,吹得他衣发尽皆飞动。“不后悔!老子宁死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还是那个年轻的马匪,冲着高台,挺起了胸膛,扬起了头颅。嘴角洋溢着骄傲的笑容,野性的笑容,张狂的笑容。
是啊!他临死也没有辱没自己的尊严。展叶红呆呆的看着那还年轻的脸,忽然有种想将他收入麾下的冲动。他冲着台前的身影迈出了一步,可随即止住了。“同情马匪”这句话,太有分量了。展叶红收回了脚步,他知道,就凭那句话,不需要什么御史弹劾,张子剑可以轻松地斩杀自己这个刚刚上任不久的百夫长。而且,没人会同情自己。
那么,少年郎,谁会去同情你呢?你死了,谁又会记得你今日义不受辱的壮举呢?
台上台下无数的眼睛看向那右手山墙下的四十三人。此刻,四十三人统统站了起来,肩并着肩。嘴角含着桀骜的笑意,大声的谈笑着,指点着。仿佛他们议论的是别人的生死一般。
“好样的!好样的!”张子剑啪啪的拍了拍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台下嗡嗡的响声随即停止。
“说得好!有骨气!那么,现在该选择死法啦!”张子剑的声音陡然拔高,让所有人都心中一凛。那些嘴角还沾着污秽的马匪,一脸同情的看向右边的山墙。
“我问你们!你们来回答我!”洪亮高亢的声音久久的回荡在山谷,让人心神俱震。“你们是男子汉吗?!”张子剑忽然瞪圆双目,对着山墙下的马匪们吼道。
所有人都是一愣,但那群马匪随即醒悟,四十三个怒吼的声音一起回答道“是!!!”白云逃遁,飞鸟避绝,山呼海啸!
“怕死吗!?!”
“不怕!!!”
山谷中千人侧目,发尽上指,慷慨羽声!
“哈哈哈……”张子剑大笑道“好!我问你们!”他的双目一凛,掷地有声的喝道“是想庸庸碌碌的当个马匪苟活一世,还是随我镇北军的好男儿一起轰轰烈烈马革裹尸而亡!?!”
静。
所有人都呆住了。
无论是士兵、还是马匪、还是眼角挂泪痕的展叶红,统统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台前栏杆上的青年。只见那青年拍打着栏杆又一次大吼道“大丈夫做事,一言而决!何故效女子,惺惺作态!”
良久……无语。
“我等……愿意……追随将军!”真的很久,虽然那颗燃起的香,尚且冒着青烟;尽管西边的落日尚未坠落。但在众人的心中,仿佛已是经年。
那刚刚慷慨激昂的少年,颤抖着声音,缓缓的单膝跪地。目光中闪烁晶莹,满面通红。
“我等愿意追随将军!”四十三个人,四十三个声音,这次并没有山呼海啸,也没有气壮山河。而是四十三个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哽咽着嗓子,四十三个男子激动地嘶吼。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
展叶红默默的看着台前仰天大笑的张子剑,看着他张牙舞爪的狂呼,看着他笑得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打滚……晚风吹凉了自己的脸颊。他伸手用袖子一抹,随即,衣袖下面的脸上,挂上了两只小小的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