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县离着成都府还有不近的大段路程,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赶到青城山脚下,等李燮爬上山顶,可能连道观外那片道田中的蚯蚓都睡熟了。
十二岁卖掉家中的薄田后,就敢把剩下那点钱全买了礼盒,将自己送到青城道观中当道士。李燮很早就懂得要想出人头地,对他这样的农家少年,只有寻找每一个可能的机会,要敢赌,还要敢拼,大不了从头再来,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穿鞋的最怕就是光着脚的,所以曾经几个杀猪的卖菜的编草鞋的带着一帮种地的,就能建起雄踞南瞻洲整个西南一带的蜀汉国来。
从小听到少年的三国故事,就是李燮所接受到的全部教育,所以在听到有师兄说起道家太上老君姓李时,李燮就拿出了全部积存起来的家当,求山下都江堰旁考了几十年都没捞到个小吏职务的儒家老学生,替自己编了一本李氏族谱。
那时道门如日中天,最不起眼的小道士都能有点收入的。
事实证明被他赌对了。
祖坟冒八辈子青烟也脱不了下等身份的李燮,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大隋朝武职中最末的一员。校尉在成都府中连个鸟都算不上,他却能凭着道家的赫赫威名,混得风生水起。
现在佛教渐渐坐大,再抱着道家的腿似乎已经不太合适,但是从小就听着关云长赤胆忠心千里送嫂的故事长大的李燮,却又一次下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赌注,那就是哪怕佛家再风光无限,他也要在道门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
邻村宋大哥把老婆都卖了来赌了一辈子,最后把自己性命赌上,提刀为米教杀了一个从西边来的会点妖术就敢捋米教虎须想在成都府开坛收徒的拜火教教徒,便从一个赌得连家中四堵墙壁都输光了的乡下佬,赌成了米教船帮中的一个小头目,还把输掉的老婆都赎了回来,穿的是乡里田土最多那个大富才穿得起的青布袍,吃的是掺了三成白米香喷喷的饭,再不啃黑得象泥巴一样的窝头。
宋大哥发达后带着老婆到观中来求子,就摸着李燮的脑袋悄悄告诉李燮,男人这一生,要赌,就得赌到底,一注压到天亮,千万不要随便换来换去,否则永远都不会有赢的可能。
李燮知道要不是自己偷偷多抓了一束道香给宋家大嫂,宋大哥绝对不会把用了半生时间才领悟出来的经验,在观外悄悄告诉他。
也不管地下是官道还是田野,或是种着瓜果的菜地,李燮用粗麻索使劲抽打马臀,抄近路向着青城山方向狂奔,反正有这身校尉衣服穿着,乡野之人还没谁敢出来拦他。
米教主等人音讯全无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但从杨郡守的表现来看,应该还没传扬出去。李燮虽然刚从京城回来,但正因为他风尘仆仆马不停蹄第一时间把消息带给青城山,才能显得出他的价值和忠心,也才能抵了他脱下道袍去当大头兵的过错。
要赌,就得把自家都当成赌注,越狠才越有一搏的可能。这句话也是宋大哥说过的,李燮一边想要怎么才能使自己这样壮烈的赤诚传到真正的道门弟子耳中,一边纵马狂奔,在初春还带着一丝寒意的旷野中挥汗如雨。
……
青城山的幽,峨嵋山的秀,天台山的奇,翠屏山的静。蜀中道家四大名山,青城山便是其中之一,而凭借着替峨嵋山罗浮洞中的赵公明赵真人培植灵花仙草,青城道观也在蜀中的道门旁系中声名显赫,米教都不敢对青城道观有半点轻慢。
春天的青城山,林木青翠,鸟鸣声声,远远望去,三十六峰环峙如城,数千级丹梯一直延伸到白云深处。
曲径通幽,幽洁清雅,山状若城,云雾深深。
截教已经远去东海数千年,可是这里遗留下来的当年截教先辈们修练悟道的八大洞、七十二小洞,仍被现在只能勉强称为分支派系的青城观道士们保存得完好无损,至今尚是南部瞻洲中无数道门徒众心目中的圣地,心向往之的地方。
大隋朝建立后,天下纷争大乱暂时平息,凡间民众得以休生养息,于是人口的繁衍和城市的拓张,使得原来远离红尘的幽静之地,越来越靠近喧嚣的俗世。
几名樵夫担着柴禾沿着山脚走了过来,经过青城山脚下的山门时,见封山闭观的青城山道寺们整齐地沿着丹梯两侧,从山门处一直排到深山中那云深不知处。
极难出观一次的观主李逍道长,带着徒子徒孙们静立在山门处,眺望着远方的灌县县城方向。
青城山封山,只是封了山上的三十六峰,山脚处仍然让附近的樵夫们砍柴伐树。道门中人虽然喜欢清静,却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在邻近的农人樵夫心中,这些道长们就象乡间的邻里般可敬可亲。
樵夫们走到山门处,放下肩上的柴禾,亲切而又恭敬地揖首,“李道长仙安,多日不见贵观的道长们下山了,昨日还在念叨着呢,道长们可需要我们送些瓜果蔬菜来?”。
李逍客气地笑着回礼:“有劳挂念,观中自已也种得有,够了。贫道观天色,明日山中有雨,诸位明日若还来砍柴,得带件蓑衣方是”。
年纪最大的樵夫又作了个揖,“多谢道长提醒,明日我们不来了,要去成都府看庙会”。
身后的樵夫悄悄用手捅了捅说话樵夫的腰,大声道:“道长,你们这是?”
多年来,他们这些樵夫受到青城观不少的照看,虽说庙会比起道场更吸引人,可是山间农夫们性子极淳厚,总觉得不太对起慈祥和蔼的李观主。
李逍仿佛没听到庙会字样,仍是笑得很客气,“哦,今日观中有贵客要来,我们在这里等候”。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观主,请了!”插嘴岔开话题的樵夫担起柴禾,用担子一头轻轻碰了碰先头说话的樵夫。
“诸位慢走”,李逍看着樵夫们沿着山脚下的小路往灌县方向而去,耳中隐隐听到樵夫们的低语。
“李观主人挺好的,观中的道长们也很和善,你干啥提庙会”。
“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又没想那么多”。
“这里都好久没人来过了,这路都没以前好走了”。
“大家着紧点走,去县城售了这些柴禾,连夜去成都府,还赶得上明天的庙会,听说明天的庙会还有花船游街,热闹得很”。
李逍听在耳中,不留心上。
上次送丹料去罗浮洞,就听说截教中派了玄天真人来南部瞻洲主事,近日就要赶来蜀中。多少年了,截教都没忘记他们这些留在蜀中的支系外门弟子,先有赵公明真人常常接济他们,现在又派了玄天真人前来。
和米教相比,待遇可是完全的不同。李逍忘了曾经受过的冷落和许多的不快,也不去想佛教造成的道门凋落现状,腰挺得笔直的,用手中拂尘再次拂了拂干净整洁的道袍,肃立静候。
站在最左侧的小道士见李逍微垂双目,似在养神,就小声问旁边一名中年道人,“大师兄,你真的得到了玄天祖师要来的消息?”
中年道人瞪了小道士一眼,声音也压得很低,“这还有假,我那晚打坐时,亲耳听到那只蜘蛛告诉我的”。
两人身后的师傅听到自己的徒弟在小声说话,在他旁边还有他的师傅和他师傅的师傅,门下多嘴多舌的,被罚了还不得影响到他,便一巴掌拍在中年道人的脑袋上:“蜘蛛!蜘蛛!!会说话的蜘蛛就是妖精,妖精说的话你也信!!”
话音刚落,又是啪的一声,这次却是拍徒弟巴掌的人挨巴掌了。
“孽徒!自己都不会说话还教训徒弟!少开口闭口就是妖!不知道玄天祖师身边仙婢的来历!!”
李逍眼皮不抬,低沉地说:“肃静!”
其实不用李逍开口,和他一起站在山门外的青城观一系弟子们这时把呼吸都摒住了,象被人捏着了脖子似的,都伸头望着远处。
宁静的山野中,哒哒的马蹄声渐渐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李燮翻身滚下马,狼狈地跌了一跤。一半原因是地方已到,急着停马下地,被前冲的势子带得脚下一滑,还有一半原因是被吓的。
李燮没想到自己纵马前来,居然让青城观全观齐出前来迎接,这让出身于青城观的李燮怎么承受得起。
翻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李燮跪在李逍面前叩了个头:“弟子李燮拜见观主!”
当初李燮脱下道袍去做了校尉,一干师兄弟和师傅师叔师伯们都不打算再认这头白眼狼了,可后来见李燮行事说话都是极其维护道门,而且还利用手中那少得可怜的一点权力,帮青城道观争取了不少的好处,大家也就放下了那点不满,何况李燮从头到尾就没改过对他们的尊重,无论何时何地见到他们都是恭恭敬敬地以弟子相称。
拜见过观主李逍后,李燮又挨着叩头,师祖师伯师叔大一堆,又聚得这么齐,一圈头叩下来,李燮都有点头昏眼花了。
到师兄师弟们见面的时候,李燮才轻松下来,总算是不用做磕头虫了,拍了拍小道士的肩膀,“小师弟,这么大排场来接我啊”。
李燮的师傅抬手就想一巴掌,突然警觉到自己还有师傅师伯在旁边,怕旧事重演,这一巴掌下去弄不好自己也会再挨一下,便收手厉声低喝道:“放什么狗屁!你小子有什么资格让我们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