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中李燮显得有点出格和做作的卖弄,杨秀隐有所觉,好似抓住了点什么,细细想来又不是特别清晰。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些小事,却让杨秀开始警惕。
年关将近,只要有可能赶回家的,都不远千里纷纷回家团聚,特别是那些常年在外奔波之人,或是久未返乡在京中守候等着得个差事的候补官员。
只要能安排得过时间,或者是有条件,谁不想在年底时返乡与亲人团聚,在节后参加家庭的祭祖大典,人生一世奔波,最终仍得落叶归根,那些京中大佬,年迈职官之后,不远万里都要返乡,哪怕死在路上,也要把一副残骨带回族中安葬。
所以每年在这个时候,成都府都有许多行色匆匆之人风尘仆仆赶回来,*着多少有些变调的蜀中方言,与认识的家乡人打着招呼。不管是衣锦还乡,还是落魄归来。
今年当然也不例外,这种场景年年都见,并没有什么稀奇。蜀人的好客远近闻名,对富贵归来的,羡慕之余亲热地见礼问好,以便日后多少得个照顾或是落点好处,对穷困潦倒一事无成返回故土的,也大多宽厚地笑笑,打个招呼聊上几句,让这些满面尘色中带着倦意和愧意的游子,在他乡遇挫后能感受到老家乡邻的抚慰。
今年却也有点例外,例外的就是这几天突然多出了许多退役返乡的老兵。
老兵返乡,向来都比较低调,大隋朝虽说并未轻视过习武和从军之人,南部瞻洲中也是练武成风,毕竟有个好体魄,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奔波劳碌中,都会多几分生存的机会。
但是历朝历代手握重权驻守一方的,往往都是文人,武人的舞台,仅有大隋朝数万里边界,尤其是战事不断的北方防线。从军的很少有富家子弟,而且当兵几年,回来也没什么拿得出来光宗耀祖的业绩,贫家子弟从军,要想搏个职位,那比登天还难,还不说军中的校尉之类比起地方上的小吏还不如,就连府军之中,也只有一个都尉勉强算得上是官身。
奇怪的是这一年年关返乡的军士,不论是小校小将,还是普通大头兵,都一律的高头大马,马背上驮着又大又沉的包裹,一看就知道装着沉甸甸的财物。
而且格外不同的是这些返乡军士都在胸前拴着一个黄缎紧裹的条形之物,有回家较早的已经取出来供在祖宗牌位前,里面是一幅黄娟,上面写有“国之勇士”四个大字,虽然不是皇帝亲赐,却是皇上颁旨发给这些军士的奖赏,表彰他们在北方抗妖战争中的出色表现和对朝廷国土的赤胆忠心。
最令人意外的是,这些军士全是从北方和东方两处战场上退役还乡的,而且无一例外,全是清一色的米教弟子或者道门分支派系子弟,除了带回御制黄娟,凭它可以免嫡系子孙三代傜役,还带回来大量的金银财物,据说是镇北侯爷李世民亲手发放给他们的,作为他们为国戍边的奖赏。
财物之丰,已经足够在这蜀地中置下一座大院,买上数十亩良田,过上有田有房有肉吃的富裕生活。
这就让那些想方设法靠向佛门以逃过兵役的人家,开始眼红,后悔,涎着脸去修复与这些被他们冷落了许久的邻里之间的关系。
随着越来越多的米教和道门子弟返乡,成都府中淡了许多的习武之风又开始渐渐抬头,这些兵士们带回家来的丰富财物,无疑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着习武也同样能有翻身之日,也同样有机会改变一家人甚至一族人的生活和地位。
这些士兵们每天高朋满座,呼朋唤友,约上儿时伙伴和邻里同年人,在酒肆饭庄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高声谈论着斩妖除魔的畅快淋漓和军伍中的铁血生涯,自然,最后都要总结一句,这些富贵,全靠着当初习练道家拳打下的底子,否则别说富贵了,活着回来都不可能。
慢慢地,便开始有少数几乎对未来不抱什么希望,只想着每天混个温饱的贫民子女和农家子弟,开始跟着这些返乡的壮士们习练道家拳,修练养生功,而且人数呈渐渐增长之势。
成都府中的少年,都旗帜鲜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脖上挂个平安符腰间垂个佛囊,另一派则是红光满面衣袖卷得高高英武之气老远就能看得出来。
两派如水火不相容,却又相安无事,佛教信徒肯定不会动手动脚,习练道家拳的少年们也谨记着授拳师傅的训导,好男儿,练得一身好武艺,杀妖杀魔,就是不能用来欺负乡邻。
宋财和李燮似乎举手之间就替杨秀解决了抽丁之事,搬走了杨秀心里最大的石头,所以杨秀坐在酒楼最顶层的雅阁中,从窗户看着楼下街上成群结队的习武少年,饮了一杯酒,把那丝不好的感觉给冲进肚里。
宗派之争,官府向来是不插手的,就连皇帝陛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佛道两家对信众的争夺,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也不至于引起多大的骚乱,佛教和南部瞻洲中的道门分支都明白,只要不威胁到皇上的江山和皇位的稳固,不在民间造成动荡不安,就不会引来朝廷的介入和官府的干涉。
杨秀更是看得明白,这种宗派之争,恐怕还是皇帝乐意看到的局面,老百姓在生活过得并不舒畅时,总是需要一个发泄不满的途径,这种宗教信仰上的相争,正好消磨掉民间的负面情绪,省得最终的矛盾都集中到官府和朝廷身上。
有争便有斗,哪怕是无形中的争斗,这种争斗总会有世家和门阀的影子在后面,这种相争相斗中散去的正是皇帝陛下最为忌惮的民间武力和实力,所以只要不出大的乱子,对这种纷争,皇帝乐意见到,官府也就更不愿去多事。
太太平平的生活,才是为官之道,至少现在佛道两派信徒越来越沟豁分明的敌对,杨秀觉得刁民都少了好多,至于道家支系动作背后的深意,又威胁不到杨秀的官位。
杨秀今天一个人微服偷偷到酒楼喝酒,并让酒楼的东家替他安排了最不会受人打扰的雅阁,就是想用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看市井中这些替道门打先锋的分支都在做些什么,从这里望出去,成都府中新开的占地广阔的一所大院整个院落都被杨秀收入眼底。
这家大院可是用整条米市街换来的,还搭上了城边那片米教子弟们居住的现在已经空荡荡的区域,才让这一带的商户和居民都出让了自家的祖业,重新修起了这所大院。
诺大一所大院只用了不到半月时间就建起,成都府中都称为奇迹,杨秀从楼上看下去才知道这哪是什么奇迹。院中除了十来套小小的套院,其他地方都全拆成了空地,所谓的修建,无非就是一帮苦力在那里拆房子,拆干净压平地面就算了事,杨秀也才明白为什么那半个月中,成都府到处都在喊缺下力的人,码头和一些巨商的仓库甚至找不到挑夫。
建大院的人或许是没有注意,也有可能是根本就不在意,从杨秀这个位置看去,除了那些房门紧闭的房间,大院中的一切动静都在他眼皮底下。
杨秀一连看了三天,想从其中印证自己那缕不安的直觉,却从早到晚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场景,由米教中以前的打手头目带着一帮少年在练道家拳,打熬身体,偶尔李燮也带着两名小校过来露两手,还有宋财带着苦力们来学两招。
一切都看不出什么异样,非要找出点不寻常的事来,杨秀只是没想到宋财这个烂财鬼居然还有一身好武艺,看来多半是在以往常被债主追得鸡飞狗跳中给迫出来的。
另外一处勉强称得上有点异常之处,便是大院外那块漆得黑亮的大匾,比文饰院院门头上的匾还大,上面写着四个让杨秀差点笑破肚皮的写得极丑的大字,“道家拳馆”。
内写得丑不说,这名称也不伦不类。不过今天杨秀或许是自斟自饮多喝了点,眼光迷离有些模糊,竟从那笔划布局很不匀称的“道”字中,看出了几分流水不争,白云出岫之意,又被“拳”字那上下脱节毫无笔力的结构中锋芒毕露的杀气刺得双目隐隐作痛,差点连眼泪都被激了出来。
能将价值不菲的米市街整条街货于他人,还能作主送出那一大片的米教子弟住宅,又可驱使宋财手下那帮体壮如牛性烈如火的憨货,杨秀想来想去,除了米教那个老不死的米老头,不可能再有旁人。
杨秀却不知道他正想到的老不死的米老头,正精神抖擞地坐在他隔壁另一间雅阁中。
这座酒楼的后台乃是蜀王第三十一房小妾的侄子的姐夫的表哥,所以这座酒楼也是成都府中最气派最高大酒水也最昂贵的,不过贵也有贵的好处,这楼顶数十间雅阁俱是用最上乘的乌木所制,刀剑难伤,厚厚的木板之间夹层中还垫了压得密密实实的绸缎,隔音效果绝佳。
坐在这雅阁中,把同样材料和方式制作的阁门一关,垂下三道极厚的布帘,就是坐在阁中大吼大叫,摔碟砸碗捶桌子,外面和隔壁都不会听到半点响动。
在这样的雅阁中商议密事自然是再安全不过,当然若是存心要来偷听他人说话,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