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出发时，车上同行的乘客有一位老者和一对中年夫妻都携带着大小不一的包裹行李。老者穿着灰马褂，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坐在大车上一直沉默不语，一看就觉得是个读过书的斯文人。中年夫妻讲河南话，不时地在车上赌气斗嘴。听来听去，听出个因果，原来两人是出门在外做点小买卖。这次老家遭了灾，眼看家里没了吃食才捎信让他们回去想想办法。
媳妇的意思是，他们刚出来两三年。在山西做烩面生意，生意刚刚有点起色。这一回去，耽误了面馆不说，又增加了不小的开销。丈夫的意思是，多大的代价也得回去，一家子要饿死也死啊一起。媳妇开始把陈年旧账都翻腾出来，发泄对婆家的不满，是怎么怎么对不起她，而她在外辛苦赚钱，年年往婆家捎钱。丈夫也听惯了媳妇的唠叨，也不争辩将带回的面饼包袱挨个检查一遍。这夫妻俩带的最多的行李是粮食做的面饼干食。
媳妇说：“带点钱回去不就得了？拉这一车面饼多费劲。还得雇大车拉，找人抗。真是农民榆木脑袋，我跟了你永远没有发财的机会……”
丈夫也不搭妻子的话茬，自顾自地掰着手指算计着这些粮食拉回家能让一大家吃多久。见死倔的丈夫不接话，妻子更是唠叨个没完。
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者忽然睁开眼，打量下那个窝囊的丈夫。伸手摸了摸丈夫怀里的面饼好奇而关切地问：“你这饼能放多久？时间长了还不坏掉？”
丈夫自豪地说“这是我爷爷教我的法子做的饼，这饼能存上两年都不会坏。一个人吃一顿只用一小小块。别小看我这一张饼，一家三口能吃上三天。”
老者摸着坚硬如石的饼说：“这么硬怎么吃啊？”
丈夫憨笑说：“泡着吃，我在里面加了些料，泡上一天，这饼能……这么大”他用手比划锅盖大小。“到时候蒸一下，当个吃食不成问题。”
陈国良听了新鲜，伸手要了一张饼。不算太沉但坚硬如石，别说牙咬就那锤子砸锯子锯都很难切割。要不是有烧饼现状，丢在地上会让人以为就是石头。脚夫看了一眼不屑地说：“不就是泡馍吗？我们吃过，没你说的那么邪乎……”说着也拿了一个摸了摸，又闻了闻。“你用的可是河西古方？我曾吃和你这个差不多的，是个西域来的客人给做的。发好的馍口味一般，但能解饱。老辈说当年匈奴人、蒙古人打中原的时候都带这东西。他们把干泡馍中间打孔串起来，一人脖子上挂四五个就是远征的半年口粮。很多人回家后，还能剩下一个半个的……不过没你怎么硬的，人家的馍能掰开，掰一小块，就够几个人吃的了。”
老者眯着眼睛对丈夫说：“你这个泡饼可值钱了……带回去能卖个好价儿。”
媳妇听了生气地说：“卖啥啊？他都打算白送给他那几个穷亲戚！您说我们做这个馍买的料不是钱吗？”
丈夫终于沉不住气骂道：“你就知道钱钱的，钱能救命吗？带钱回去管个屁用，能吃吗？”
脚夫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也是万万不能的……”正说着大车已经拐过一个山包，远远看见前面出现一个卡子。“瞧，要钱的地方到了，这里经常设卡多数是国军。”
果然，几个身穿绿色军服的人在路中横着木架护栏，端着步枪正搜查来往行人。大车被拦下，士兵让车上的乘客都下来去检查。
所谓检查实际就是排队交钱，有士兵登记过卡人姓名收取每人几张中央票算是路费。另有士兵到车上查看所载货物，再根据评估货物的价值向货主收厘金税。
老者在先，交了钱，被问车上还有什么货物？老者说，没了，身上就带了一个小布包。检查大车的士兵见车上没有违禁品，但也没有什么值钱货很是不满，站在大车上对他的长官嚷：“一车破烂，放行吗？”
见从这一车人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那个班长很是不满。从后面跳出来，带着帽子叨唠着：“你个笨蛋！我瞅瞅！你们搜搜他们身上看看有什么违禁的？”说着上了大车，将一车货物打开挨个看，先是那几袋子石头模样的泡馍，班长拿了一个闻了闻，又试着掰了掰嘴里叨咕：“拉一堆石头干嘛？”又打开陈国良的木条箱，里面一堆金属零件，比划两下喊：“这是谁的货？这是啥玩意？”
陈国良正将自己的证件和重庆开的文件递给检查他的士兵，那当兵的显然不识字，皱着眉头看半天问“你这上面写得啥？”
路卡班长在喊谁的货，陈国良答道“木箱里是我的……”
班长跳下车，走到陈国良面前打量着这个身穿空军军服人的：“哎呦，还有一个逃兵！你是那个部分的？”
“我这身衣服你不认识吗？我也是国军！”
“国军？你这是那门子国军的衣服啊？……”显然，他不认识空军军服“破破烂烂的，谁知道你是从那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还敢冒充国军……有证件吗？”
手下把介绍信和证件递给班长，班长瞄了一眼，立刻立正敬礼说：“长官！”
陈国良收回自己的证件揣回兜“我的货可以通过吗？”
“可以！长官！您后面坐歇歇脚……”说着领着陈国良到一旁，将自己刚做过的石头让出来。
老者在另一边，与准备搜他身的士兵争吵，老者气氛地说：“凭什么让我脱衣服，我这把年纪了……”
有个士兵正嬉皮笑脸地让通行的媳妇也脱衣服，老者气得大骂：“你们这些当兵的畜生，光天化日有本事羞辱国人，怎么不去打鬼子呢！”
气盛士兵上去就给老者一枪托，骂着：“你个老不死的，我打不鬼子干你屁事，小爷是奉命搜你身，废什么话？”说着抢走老人手里的贴身包裹，一把撕开。除了些细软财物还有一个贴身衣服包裹着的锦盒，士兵乐得脸上开了花，把所有东西卷在一起说：“充公了！”
老者大骂：“强盗！强盗！”扑上去就抢，士兵哗啦一声拉了枪栓，子弹顶上堂枪口对着老者怒喝“你真是要钱不要命啊！再闹腾，我蹦了你！”
陈国良和班长这边看个清楚，陈国良呼地站起身沉着脸大喊：“放下枪！这是我家老爷子！”
听他这么说，赔笑的班长赶紧冲过去，给端枪的士兵一记耳光：“混蛋！快给老爷子赔礼……”然后对陈国良和老者毕恭毕敬地说：“对不起长官，都是我带兵无方管教不严，这小子是新来的，回头我收拾他……你们这车都没问题，放行，放行……”
大家过了卡子后，先还闹别扭的夫妻也不在言语，大家都默默无言。老者愤愤地说：“难怪咱们丢了这么多河山，这样的国军怎么能打鬼子呢？”
做泡饼的丈夫，踢了下老者意思是车上还有一个国军呢，对着陈国良说：“谢谢长官刚才帮忙……要不我媳妇还得被他们欺负。”
陈国良尴尬地解释：“他们不一定是中央军，应该是战区的地方保卫团，中央军应该好点……”话是这么说但底气显然不足。
脚夫说：“都差不多，我以前就在中央军，打鬼子不行，欺负老百姓却都挺有能耐的。哎呀！军纪在那里是睁只眼闭只眼，有句话叫法不责众，最后大家都这样！后来我就开小差，不是我不想当兵打鬼子，是我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现在的部队什么都有流浪汉，地痞……”说着看了眼陈国良“像长官这样的真是太少了，对了您说您是空军？”
陈国良点点头，脚夫继续说：“这空军我们可听说过，都是有能耐的人，见天见识了，不但有能耐还有德行。咱们部队要都您这样小鬼子早被打跑了！”
听脚夫这么说，陈国良更觉得脸面无光。歉意地说：“百姓不一定能分什么军，所以要骂一起骂。”
媳妇说“不能，我们就不怕八路军，我们在山西时，遇到过八路，他们还给我的铺子挑水……”
老者坐到陈国良身边问“你是空军？你们部队在哪里？”
“离这里远了，在云南昆明呢”
“哦？我家孩子也在空军……在昆明。”
“是吗？他叫什么？”
正说着忽然听见嗡嗡声，陈国良本能地回头朝天上一看顿时惊慌失措，大喊：“快下车！敌机！隐蔽！”
脚夫搀扶着大家慌忙下车，趴在路旁草坷里。老者忽然想起什么哆哆嗦嗦挣扎着又爬上大车将自己的小包裹抢下来。
“哎呦！这老爷子真是舍命不舍财！”陈国良冲上去，将老人背起。此刻天上那架零式战斗机已经俯冲到大车旁“哒哒哒……”子弹从天上斜着射下来。
陈国良背着老者跳下车就地卧倒，眼看着车上的泡馍被打的满地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