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晌午,天果然放晴,一丝阳光从乌云中倾泻下来。爱德华换下病号服穿回他的作训衫登上女孩驾驶的吉普车,向市区失去。
汽车的油布顶棚上还有些积水,启动时晃下清亮的水滴,并在车后轻盈地飞舞。雨过天晴的路面有些湿滑,女孩尽量降低车速,避免吉普车带起的泥浆溅到路人。街头勤劳的小贩乘着放晴挑着米线扁担摊,开始街头叫卖。这老市区的街道并不宽敞,多数是步行的赶路人和人力黄包车,汽车市民大都见过不算是太稀罕。但在百姓眼里,开车的基本上都是政府或军队,有时候也有飞虎队醉酒的飞行员,有“官家车,要躲躲”的俗语。因此基本不用等薛芳按喇叭,大家都会主动让路。路旁建筑多数是就地取材的木制房屋,虽然修建年代久远,但也显得结实牢固。街上唯一的亮眼风景算是那些穿着“复杂”服饰的少数民族了,有的赶着马帮,载着一篓篓山货去赶集,贩卖山里的茶砖换取盐巴。乍看上去尽显大后方祥和繁荣之色。
爱德华自小画画,所以特别喜欢观察生活,他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无声地欣赏着这块土地上的民情街景……参军前曾想当个画家,严格说是个农民画家,像让•弗朗索瓦•米勒JeanFrancoisMillet那样画他的农场、他的家乡……谁知命运竟让他来到地球的另一面,一个古老神秘的东方大国。来华前很多美国人只是在旧金山见到中国人,那些留着辫子的华工如牲畜一样干着粗重的体力活,这另他们感到恐惧。在他们的文明词典里牲畜和人绝不能等同,但今天,他们竟然受雇于华人帮助他们打仗,这另很多美军飞行员耿耿于怀和大惑不解。
吉普车忽地一拐停在一座青石垒砌的民宅小院前。薛芳说“这是我家,我去换个装,等我下……”爱德华点点头,他没想到女孩在昆明市里还有个家,一看房子就知道不是一般中国人家庭,应该是比较富有的那种。不是哪个中国人想去美国就去美国,想当上校就当上校的。等女孩从院子里再走出来时,他看见薛芳竟然穿着一身便装旗袍,淡雅的浅蓝丝绣裹着她玲珑玉体,女孩在嘴上摸了淡淡的口红,边走边带上蕾丝手套。
爱德华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打扮,吹了声口哨“漂亮!”
薛芳嫣然一笑上了汽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爱德华又问:“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喜欢这种神秘感,对他来说这叫刺激。吉普车穿过街市出了老城区,一路向北螺峰山驶去。“刚才那个院子是你的家吗?”
薛芳想了想“算是吧,那是我爸爸给我在昆明买的一处房子,为了让我在工作之余能回来休息一下。”
爱德华对薛芳家境有所了解,很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薛老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你为什么不邀请我进去?拜见下你的父亲,你的家人?”
“你说我父亲?不,我父亲不在昆明,那房子是空的,没别人,也没什么好看的。”
爱德华还是感受到被拒绝邀的尴尬“请问薛上校,我们到底是去哪里?”
“去圆通寺”女孩这次不再搞神秘。
爱德华摆出拜佛的手势“你要去拜佛?”
女孩点头“中国人叫烧香,和你们去教堂意思一样。”
“我明白!我明白!”爱德华用力点着头,他早有耳闻中国人很信仰佛教,对此他也非常好奇。吉普车不能直接开进寺院,只能停在山下的小路旁,两人下车往山门走。迎面一队人哭哭啼啼走来,爱德华发现有穿袈裟的和尚陪同往寺外走。薛芳见了与和尚行“阿弥陀佛”礼。爱德华好奇地问“怎么?他们是去做什么?”
薛芳放慢脚步脚看这那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只听见一妇人抽咽着说“现在乡下一点都不安全……一颗炸弹下来,半个院子都没了……我那老爷和……死得惨啊!……”
薛芳听了个大概,解释给爱德华“看样子是乡绅遭了难,来请法师超度家中亡魂。”
爱德华:“什么叫超度?
薛芳:“就像你们的随军牧师的临终关怀,帮助那些刚刚死去的灵魂安息。”
爱德华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上帝啊……我明白了。”
寺庙由于连年战乱显得比较冷落,烧香的人并不多,庙里的香客见到一个大鼻子洋人进来都用异样目光审视二人。薛芳先进了天王殿三世佛前去磕头,爱德华就站在院内等候……眼看着有一位青衣僧人从佛像后转出来,热情地和薛芳对话。爱德华站在殿外听不到所说的内容,看样子和尚与薛芳很熟悉。女孩在和尚陪同下又在堂口占卜卦签的地方拿起签筒到佛像前哗啦哗啦地摇晃,最后蹦出一只签。守挂老人给薛芳解完挂,薛芳拿了几块银元递过去。
女孩这才含着笑回到爱德华身边“中尉,哦不上尉,你等我下,我去后面找个朋友……”
爱德华点点头“没问题。”然后自言自语“什么狗屁上尉,我们又不是正规军,都是些雇佣兵。”
女孩听见却没回头,丢下爱德华在青衣僧人的陪伴下奔了后院。爱德华一个人在前院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刚想四处再转转,那青衣僧人从后院走到爱德华面前问:“请问是爱施主吗?薛施主和方丈有请……”虽然听不太懂,爱德华明白是薛芳差人来找他的。
在后院一间门楣上写有“主持禅房”的屋子前,僧人示意他进去。那是间略微显奢华的房间,座上供着鎏金的佛龛,百宝格上陈列这香炉经卷。老和尚正和薛芳说话,见爱德华进屋,女孩起身中文介绍说:“这位是西洋来的美国飞行员爱德华先生”然后用英文说:“这是庙里负责人……我们叫主持方丈。”
爱德华很聪明地按照刚看到的佛教礼仪,双手合十鞠躬行礼。
老和尚很豁达开朗,哈哈大笑笑:“很聪明的小伙子吗……请坐,请坐。”
三人落座,有僧人前来给爱德华布茶,他能感到这礼遇不是人人都能获得的。老和尚说:“他能听得懂咱们的话?”薛芳扑哧一笑“能,还能说一些,基本可以沟通。”
“阿弥陀佛……好啊……好啊”简单称赞算是寒暄,老和尚扭头继续与女孩又开始聊天,这回他们说的是一种方言,在爱德华听来不太像是汉语更像日语。其实两人说的是上海江浙话,原来老和尚也是江苏人,是薛老的挚友,算是薛芳的叔叔。当然叔侄聊的除了家常叙旧还有战事新闻。每次到庙上和亲人讲讲江苏话对女孩来说很是轻松,聊到兴头似乎忘记爱德华的存在。忽听老和尚站起身说:“来来,我们再合奏一曲如何?”
女孩宛然一笑“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您老还有这雅致?”
老和尚哈哈笑着“出家人,已经不能为国家做点什么,还不能为自己做点什么吗?”说完从墙上摘下一张七线古琴。“你不来,我都想不起来弹了。”说着话将袍袖挽起,调弦定音。
女孩走向墙角,那里也有一张二十一弦古筝,女孩在琴前搬了凳子侧身坐下。大和尚的古琴拨出沧桑低沉的音律,女孩的古筝迎合出优雅曲调,这一老一少合奏的是古曲《关山月》那是后人用李白诗词《关山月》意境编创的乐曲,原诗是: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或许音乐本身是世界的,爱德华竟然能听懂这曲子的味道。当这叔侄俩一递一段地琴筝合奏完,他竟然鼓掌叫好。“好!GOOD!GOOD!”
大和尚也不计较,和蔼地问“你能听懂?”
爱德华皱皱他的大鼻子“老人家,你和芳演奏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这音乐真的很好听!仿佛我能听出战场上宁静的空气,和夜航时思念家乡的味道,太美了,这乐曲是在描写我在月光下,白云上飞行的情景……”见爱德华一语点中曲牌核心,叔侄都很吃惊。老和尚望了一眼薛芳,薛芳摇摇头,那意思是——我没教过他这个,是他自己领悟的。“再来一曲,好吗?”在爱德华再三恳求下,女孩想了想,随手拨出一曲《千声佛》:庙宇幽幽钟声响,禅房焚起五更香。只因乱世心难定,奴家何盼如意郎……
从老和尚的禅房出来时,爱德华提出在寺里再转转。薛芳望望和尚,老和尚双手合十道了一句:“施主请便。”
有了方丈的许可,两人在古刹里漫步,爱德华发现这时女孩手里多了件物件。便问:“你拿的是什么?”
女孩递给他“是玉石。”
“哦?这老和尚怎么还卖石头?”
薛芳解释“不不,这是我家祖传的宝玉,是上次请他单独给开了光,这次来取回的。”
爱德华仔细端详着那银元大小圆润的玉石,上面简约古朴地刻着一只伏虎。“真漂亮,上面是什么图腾?”
“是玉虎符,在古代军人武器上佩戴的饰物,是种象征号令三军的徽章。父亲得到后很喜欢,听说这石头叫玉虎。父亲只是觉得杀气太重,才让我来给它开光。”
爱德华不解地问“你总说的开光,开光的,开光是什么意思?”
女孩对他笑笑耐心解释说“开光是宗教仪式,用来接引灵性和仙气。就像给物品点上烛光,自己做善事、修功德就会让烛光更亮,在冥冥中引到灵性和仙气。功德高的人就像给宝物点上更大的蜡烛让烛光更亮帮助你更优先、更快的引来灵性和仙气。反之,烛光就会慢慢熄灭。被开光的宝物,会保佑持有者……能明白吗?”
爱德华一知半解地点点头,提起玉石上的红绳,那玉石在他眼前旋转着“它真美,象你的皮肤……”
“嗨……”女孩无趣地摇摇头,一把抢过玉石。
爱德华又指着寺庙的牌匾问“这圆通寺的圆通是什么意思?”
这回女孩没直接回答却反问“你说,人活着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爱德华被她问个突然,想了想试探着答“这个,活着最重要的事很多啊,钱?不知道……或者……”看了一眼薛芳“……家庭?……身体健康?……”
“你说的都不是,活着最重要的事是——明白。”
“明白?”
“对!是明白……你明白为什么你会来中国?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我们能相遇?甚至,为什么生?为什么死?……”
爱德华挠挠头“我太不懂,你们中国人的思想,太多为什么了……我来中国为了钱,哦不!是为了自由……为什么生,为什么死,是不是太深奥了?其实大家都害怕战争,害怕死……”
“好了,好了……这为什么的原因你自己明白就好!你们经历了战争,经历了死亡……所以你们知道真正的害怕和真正的死,我们早晚也都会死……在死之前,要明白。所以……”她停顿下来,指了一下寺庙“这圆通是观音的法号,意为——明白。”
爱德华:“圆通就是明白,你们太会起名字了,明白寺,厉害!中国人太有哲理了!”
当走到后面的藏经阁时,天又阴了下来。薛芳看了看天“糟糕,还说能晴呢,我怎么觉得还要下雨?咱们回去吧……”
爱德华抬头也看了看天“好像是哎……要不我们等会再走?好容易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