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最危急的便是我这里了,赵慕青跑得没影了,把一大群环目四顾的日军留在了这里。那群日军见赵慕没影了,首当其冲就是向我奔了过来。我抬手就一梭子弹扫了过去,放倒了几个。
他们人多,我就一大一小的两支枪轮翻上阵,而且那冲锋枪扫了一轮之后就空匣了,愤然着,打了鸡血似的日军,仍是不断地朝我涌来了,也赶不及去重新装上冲锋枪的弹匣,拎起那支南部十四式对冲在前面的日军就是一通点射。
几发子弹过后,也没声了。
我急坏了,换子弹是来不及的了。跑也跑不了,我被堵在四处是灌丛的一块空地上,我总不能像刚才被我炸死的那几个日军一样,钻到灌丛中去的吧!爬进到里面,不到半会也会被他们困住。被一群拿着刺刀的疯子围着就是一通乱刺,那样我死得更快更彻底。
没办法,我只得把那两只形同废铁的两支枪都扔掉了,拎起一支在地上横竖着的三八式步枪。面对那群已是*近了的日军,我跟吃错药了的人一样狂挥着那只三八式步枪,步枪上的刺刀白光闪闪,与日军正在试探性地攒刺着我的刺刀撞击在一块,发出金属的特有的尖锐的声响,同时亦溅射着火花。
一边全力地抡转着那支步枪,一边慢慢地后退。被我那横劈倒勾的一阵乱砍,那些日军倒没有舍命地冲上来,不然,我可能会放倒他一个或者是两个人,但是也会被他们捅成刺猬的。
我瞪着他们,后退着,再后退着,我开始最大限度地张开嘴巴,直到我感觉到嘴唇都被扯裂了,犯着痛。我张开了嘴巴并撕咧着牙齿,做出了我认为看起来是最凶残,最让人感到惶恐的样子。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曾让我自己都感到胆寒的怪吼,一种嗜血的野狼才具有的嘶吼声。
这绝活是我用两包好烟,加上三瓶烈度能把人灌得神魂巅倒的二锅头,从一个老兵那学来的。
那家伙叫黄梁,从小就是山里长大的,他家的后山的后山深林处经常有狼出没,一到月圆之时便能经常听到那些狼群在嗥叫,那声音能叫人听得毛骨悚然。所以他从小就听惯了,然后也跟着学,几十年下来,他那狼嚎声,已是学得惟妙惟肖。
在深林中,黑夜里,没少人被他这恶作剧般的嘶吼给吓得魂飞魄散,抖如筛糠,甚至有时候近前一看,有人已经被吓得尿裤子了。他那时候还洋洋得意地对我说,他还能活着,也就是因为有了这绝活。
那时候一跟日军开打,总少不了拼刺,都极其惨烈,每次一拼起来,我们的人总是所剩无几,而他总能活了下来,就是凭借着他脸上的表情如同要用嘴把人活撕了的凶劲,和像狼一样吼叫着让人胆破的声音。很多日军在与他对刀时就已经被他吓蒙了吓傻了,手脚都不听使唤。都一概以为遇上了化为人身的妖怪了。
他对他这门绝活抱着一份崇拜的感激之情,如同他的再生父母。所以无论我是怎么央求他,让他传授给我,他都是摇头晃脑。但是有一回我们被日军大肆追赶,他的屁股被一记冷枪给打中了,他跑不动了,这回他的绝活可救不上他了。我本同着跟他都是同胞,又同开一锅饭的份上,况且我还想学他那保命绝活呢!一咬牙,背上他翻爬了十几里山路,终于捡了条命回来。
这回我也成了他的再生父母了。而且他又有个老毛病,好烟,好烈酒,我忍着剜心的痛把我半个月的军饷都淘了那几样玩意回来,往他面前一推。他盯着那两包烟几瓶酒打量了半天,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好吧!就当是收了个传人,免得哪天我惨死了,绝活就跟着我埋了黄土。”
后来就真应了他那句话,他死了,死得很惨。而且还是死在了日军的刺刀下,他在与日军甩开架势要拼杀的时候,他如同往常一样,把自己吼叫成一头外强中干的人狼,那日军也无一例外被他吓软了,不过这回这个日军要灵醒得多。立即扯开嗓门做着呼朋唤友的喊叫,不到半会被招来了好几个日军,那几个日军到来一看,也被吓得不轻,再向已退出了剧烈的战斗圈子中空余出来的日军招手,不到半会又冲过来了十几个日军。
惨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他也自知此命休矣,开始了他人生最后的一次壮烈无比的精湛表演,他怒吼着朝日军冲了过去……。
死在他的刀下的日军足有五个,他死时,是面带微笑的,死后也一直面带微笑,他的身体被狠刺了二十多个窟窿,全身的血流光而死。
好在那群日军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毁损他的脸容,以至于能让我看到了他脸上的微笑。我跪在他的身旁流着眼泪为他送行。在我眼里,他是一个长者,虽然跟我并无血亲关系,也不搂肩成友。但是他一直都在尽他作为一个战场上的长者责任,能给一个战场上的生瓜蛋子说出了他的战斗经验,各种能让你在战场上保命的超越一切价值的宝贵经验。
他也是我的师长,因为他把他的绝活教给了我。虽然我们没有师徒的关系,那等于是我用两包烟和三瓶酒等价交换过来的东西。而且在我学我用烟酒换来的东西的时候,他就对我发脾气,对着我大骂,把我比作了一头牲口,驴。
而且还不止一次,那简直是对我人格上的污辱。
如果不是觉得命比人格要贵重得多,我才不学他这每天都把喉咙都喊得起了火的鬼叫,害得我每天说话都变音走样,那些同僚个个都笑话我到底跟这家伙学的是狼吼还是葵花宝典来着,怎么说话都变成了娘们了。
那时候我除了用恶狠狠的眼神来回赠那些笑话的同僚,便是在心里解嘲,那些货是吃不到葡萄心里泛酸。他们的这种嘲笑一直持续了半年,只到有一天他们又把我当成了这无聊的除了死人还是死人的战场上的唯一的饭后笑料时,那天我心情不太好,又被黄梁臭骂了一顿,我顿时暴怒起来了,对着他们红着眼,咧着嘴,嘶吼了起来。
那群家伙全都被吓傻了,呆呆地望着我,抓在手里的枪都掉了一地。那一刻我知道,我终于上道了。接着我们军营由一头狼,变成了两头。在经过几次的实战中,我大为惊喜,面对日军用上这绝活,太管用了。有些还没交上手,日军就失神地掉头狂奔了。
直到黄梁被日军围杀之后,我再没用上过狼吼,因为我怕会落了跟黄梁一样悲惨结局。
我的身边的同僚一直在不断地死去,让你由悲伤变成麻木逐渐形成漠然。黄梁是唯一一个让我为其落泪的同僚。当我跪在他的尸体旁静静地表达着我的沉痛的心情时,我的排长走到我的身后,对着我的后脑勺狂甩了一巴掌,并大声骂道:“你个蠢货,这里死了这么多人,你是不是每个都上前去跪一跪,嚎上一嚎呀!”
我的排长,孙铁英,又一个故事的悲情者。他在我的回忆里的出场时间很短,短至似乎让人感到措手不及。一个脸长得跟漏勺似的男人,腰总是像一张紧绷着的弓,永远伸不直,而且他有太多的永远了,头发永远长不长,说话永远口齿不清,走路永远打着八字,做人永远小气,永远喜欢骂人,也永远被人骂。
描叙完毕,得出的结论是,他就像是中国制造的木柄手榴弹,外形欠缺,内质更稍逊一筹,论杀伤力更是差强人意。一个缺点完完全全覆盖优点,让你看不出他有丝毫的优点的,都已经快让人人都得鄙弃的这么一个人。
但他仍是我的排长,仍是像足了一颗中国木柄式的手榴弹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排长。
我很不给我的排长面子,因为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回身对着我的排长的脑门就是一拳。
冲动是魔鬼,魔鬼让人爆发,爆发了便是愤怒,愤怒过后是冷静,冷静过后紧接着的是后怕了。以下犯上是个很大的罪名,特别是在军队里。尤其是我这种,无权无势无后台的一个勉为其难的只能算是一个上等兵的人。
他要处决我,也就是浪费了一颗子弹的事。
他的身子骨点弱,抗击打能力似乎也有点令人失望,他倒了下去,但是官威使然,他很快就又爬了起来,并拨出手中缴来的南部十四式手枪,用枪口杵着我的脑袋。看着他那快要能喷出火的眼睛里,我明白了,我赏了他一拳的那昂贵的代价就是得给黄梁当陪葬品。
我一副大祸将至的黯然。
接下来的一幕就让我深感意外了,惊喜又掺杂着悲伤的意外,准确点说,是不知道应该为这样的意外而惊喜,或是感到悲伤。
我的排长被一个从死人堆里活了过来的日军,一个只剩下了一只手的日军,他全身上下被血染透了,给人的感觉是很狰狞,很悲壮。他用剩下的那只手狠抓住那把刺刀,狂叫着从背后把我的排长捅了个透彻。
我的排长也赶不及对我开枪了,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日军,再转过头来对还在发愣的我发飙:“妈的……,你个兔崽子,还看什么看,赶紧替我,替我报仇,你个蠢……。”
他没骂完他该骂的,骂人是他平生最大喜好之一,可是他没能在临死前完成这一夙愿再心满意足地死去。我唯一能做的,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就是替他报仇,虽然前几秒钟他还想一枪就把我给报废了。
黄梁那货死得够凄惨,也够悲壮,让我不满的是,他死了,还得这么折腾人。之后,我再也没想他了。
回忆结束。我不知道在这危急万分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还能这么多愁善感。或许是觉得他们都是与我有关联的人,与我有着生死相连的人,而现在我又到了生死关头的点上了。
回到我危机四伏的战场上。那些步步*近的日军,被我这突然的变化都吓得一呛,都不由得停了脚步,愣愣地望着我。我大胆地往前扑了一扑,当然了,这只是做戏,我当然不会向前一扑了,往别人的刀口上撞的事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看我往前一扑,那些日军也骇得退了一步。我这只是拖延时间的一时之计而已,我在等刘言和山狐他们赶紧脱身来救场。反正他们那边也差不多完事了,我只要再撑上一会,就能把这条小命给保住了。
刘言他们没有盼来,倒是把赵慕青给等来了。那家伙终于慢悠悠地从那大树后闪了出来,拿着他那换上了弹匣的冲锋枪,对着围攻我的日军就是一阵乱扫。那些日军到处逃窜和闪躲。没人再来理我,我就嘶着牙,空落落地站在那里。
赵慕青把几个日军弹倒了以后,把弹匣的子弹也射光了。那些日军见他没子弹了,就开始向他冲了上去。但日军离赵慕青的距离实在是有点过远了,没等冲上到一半的距离,赵慕青就把弹匣换上了。见势不妙的日军一溜烟全部掉头,往山下冲了下去。
这回到赵慕青追击了,他挺着枪就飞步冲了下来,挟着余勇奋力直追,边追边大开杀戒。另一边与山狐对峙的日军见同僚没魂似的往山下跑去,也没种再与山狐在那里互瞪了,拔步回头赶上。
刘言看见赵慕青追得过瘾,他也来劲了,跟着凑热闹。看着那两个货风风火火地跟在日军屁股后面。我就朝他们大喊:“停,停,别追了,做人留一线,隔日好相见。”。那两个货没听明白我什么意思,或许应该说是没压根就没听到我的话来着。继续在追。
我从地上拎起我的冲锋枪换上了弹匣,往他们前面的石头开了个点射。子弹打得碎石飞溅,那两个家伙发现前面遭了弹击,而且还是从后面射过来的,都回了头过来。特别是赵慕青,他还没皮没脸地回瞪着我朝我大叫道:“你眼睛长后脑勺去了?知不知道我的脑袋差点就被你给开后盖了。”
我比他更愤怒,更理直气壮地回骂着他:“你个驴,他们都跑了,还追?你想要冲下去和那群装备齐全的日军大战?你才几斤几两,跟那上千号人对着干,你就是死了也留不了全尸。”
他没吱声了,对于没理的事,他擅于沉默。
他满肚牢骚地跑了回来。刘言也擅于把握形势,赵慕青不追了,他也跟着回来了。我们根本就不敢再来一通打扫战场什么的,况且也没什么好打扫的,这些日军也就穷得只剩裤衩和一堆只能当柴劈用的步枪。
所以我们头也不回就往上开溜。山谷下的日军已经开始在往上爬,特别是听这到这里爆发的枪战声时,他们爬得更快了。
赵慕青走在了最前面,刘言和山狐两人搀扶着刘爷,走在中间,我殿后。刘爷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手臂被日军的刺刀撩出了几道伤口,没有伤到骨头,血一时半会也没能止住。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些脱力。无法走得太快了。
赵慕青是个很不称职的领路人,他冲得很快,但是他是往山顶上冲去的。我看着他那费力不讨好的冲劲,我又忍不住不去数落他了:“你跑得那么起劲干嘛!要到山顶上去看风景?”
“往下追日军你有意见,往山上跑你还是有意见,萧大少爷,你要我往那去呀!”,他显得很是不忿,不忿中又带着些怒,不得不发的怒。
我恭敬地对着他向我们的左侧的山道打了个请的手势:“你没瞅见那些白眼狼是往哪跑的吗?有捷径不走,你跑山上去干嘛!爬上去还不是得又爬下来,有那力气你还是留着躲身后的日军的追击吧!”
他把他的不忿平静的压了下来,再一次保持沉默。
我甚是刻薄地想,他跟乌海安简直就是一路货色,两人半斤八两,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