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的电灯流淌过电流的低鸣,橙红色的温暖撑满了整个狭小的茅屋。诱人的鱼香浸泡在空气里,嗅觉直接牵动起人体对食物最原始的欲望。一个老翁、三个小伙围着一张不大的木桌团团而坐,眉宇间笑容舒缓,言谈间绘声绘色。
“吱——”木门推开,闻香而来的我和蝶姬瞬间被橙红的暖光所淹没。
“呀,客人来了啊。请坐请坐。”其中一个小伙上前招呼,把我们安排到预留的座位上。
我无奈腹中饥渴,碍于礼貌却只好先客套着:“谢谢,谢谢。老翁真是客气了,准备这么大一桌。”蝶姬倒是毫不客气,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几个小伙子还乐呵呵地围过去,好声劝慰说:“吃慢点,吃慢点,还多着呢。”所谓的美女娇纵就是这样出来的,何况这家伙还是“魔女”呢。
老翁瞥了一眼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接着转向我招呼道:“你也快吃罢。现在这年头,你也知道,男女比列失调。这村子里几个姑娘身价都快上万了。他们就几个穷小子,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我傻笑两声,私下腹诽:“一堆绿草争相簇拥一朵红花,关我这坨牛粪什么事啊?现在的老人家,怎么老爱把带刺的玫瑰和弱不禁风的牛粪扯一起啊?”思绪翻倒,我的手脚也不比蝶姬慢,已经把餐桌上的盘子几乎都清点了一遍。
一阵拼杀后,木桌上已经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盘子了,偶尔几个盘子里还剩些零零星星的海菜。渔村小菜吃得我浑身舒服,其感觉甚至超过了上次那套奢豪的大皇爵标准席。当然,气氛的附加值是这顿饭的第一要素。就像吃年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和一群桌子围着一个人的差别。
而我,既没有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的时候,也没有一群桌子围着我的时候。所以,不管是那天的大皇爵标准席还是今天的渔村家常,我都是受宠若惊。
舒坦地靠在椅背上,我把嘴唇上的滋味*进口腔里。感觉现在是不饿了,但仍然渴,于是我起身去盛老翁旁边的汤。老翁的大儿子张禹赶忙起身,接过我的碗,尴尬地笑道:“小伙,我给你盛吧。”话落,便去另一口锅里舀汤。
“哎,老大,你干什么呐?人家要喝的是这锅。”老翁说着就要拿碗给我重新倒。
盛着另一锅汤的张禹神色为难,似乎正在考虑着该说些什么。老二张玉站起拍拍老翁的肩膀,呵呵道:“爹,你又在自作主张了,你怎么知道人家要什么。”
老翁脸面一愣,大嗓门地肯定着:“我当然知道了。小伙子,你是要这锅里的汤吧?我可告诉你,这可是好汤啊。鲍鱼熬的,好东西啊。”老翁就像是临时拉选票的总统候选人一样,千万陈诺,亿万行动。
看着这个场面,我很识趣地谢绝:“不用客气了,老翁。我要的就是老大舀的那碗。”说着,我已经主动接过了张禹手里的汤。尝了一口,我咂嘴道:“鲜美。”
“这个更鲜美,你不尝尝吗?小姑娘要不要来一碗?”老翁还不肯罢休,热情难当地追问道。
很难得的,蝶姬和我一样摇了摇头,嘴里客气地道:“谢谢,不了。老翁,这碗挺好喝的。”
“唰唰——”
橙红色的海水轻漫过沙滩,如同抚摸般不留下一点痕迹。夕阳挂在海天之间,一线映红满天漫海。很远很远的海面上,有浮动的粼光;很高很高的天空里,有翱翔的海鸟。
我平躺在沙滩上。任由海水拍打我光着的脚丫,清凉;任由夕阳淋浴我舒展的身体,温暖。抬眼,我可以看到高阔的天空里盘旋的黑点;我甚至可以想见洁白的羽毛从海鸟扑打的翅膀间滑落,它在飘飞的过程中被夕阳渲染上如同天空一般温暖的颜色。低眼,我可以望见无垠的海面上跳动的影子;我甚至可以想象光滑的鱼鳞在鱼儿扭动的身躯间翻动,它在短暂的瞬间里被粼波折射进如同海面一般柔和的色泽。
坐在我身旁的张玉突然道:“抱歉啊,兼黎、蝶姬。那个汤是我们兄弟三专门熬给老爸喝的。他虽然身体硬朗,但毕竟上了年纪,还是需要滋补••••••”
“没有必要道歉,我们能理解。”我打断张玉的话,转头向另一旁的蝶姬道:“对吧,蝶姬。”轻轻地点了下头,她难得地那么沉默。
呵呵一笑,张玉起身道:“两位真是谅解人意。那我就不打搅喽。”说完,坏笑着离开了。
我被他说得满脸不自在,偷偷瞥了蝶姬一眼。她却像是没听到一样,目光仍然留恋于海天的远方。莫名的错觉感袭来,我竟然看到坐在我旁边的不是蝶姬,而是血虚绫!
耳畔回音:“血族的血是你头发的颜色,雪花的雪是你心灵的颜色。”
上次的路途上你眺望的是洁白,这次的旅途上你开始远瞰鲜红了吗?无知无觉,我竟然这么想着。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蝶姬回过头来,低笑道:“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果然不是血虚绫,那么自然的笑容,她是没有的。我又把险后还生者的台词搬出来当掩护:“我们这是在哪里?”
蝶姬指指身后,自然而然地说着:“小渔村呀。”
“废话,你和张三丰是同类物种吗?”我无语凝噎后咯噔出这句话。
蝶姬笑嘻嘻地挨过来,我被*近的香气吓了一跳,正想后退。蝶姬却瞬间将手伸进我的外套里,再猛地抽出来。我猛地恍然过来,打量了一下蝶姬手里的东西。黑乎乎的肉球,还带着和身体明显不成比列的翅膀。小黑鬼!
“不好玩,你和傅烟还真是完全相反呢。傅烟经历几百次都会脸红得不能自已的事情,你居然只花了两秒钟就平静下来了。而且傅烟比你年长些吧。”蝶姬撅起嘴,提着小黑鬼的尾巴一晃一晃。小黑鬼居然就像个橡胶玩具一样任由蝶姬摆弄,没有自豪反抗。仔细听,我才发现细微的鼾声连连不绝地从小黑鬼的鼻子里出来。
一把抢过小黑鬼将它放在胸前,我就地躺下,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蝶姬也坐下来,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一样天真地无辜道:“你不是问我,‘我们在哪里’吗?我也不知道呀,你得问它。我在这里,都是它做的手脚。嗯,也只有它能这么做,宇荒恶兽擎天冥龙的子嗣。”话到后面却变成了狡黠的语调。
我稍稍一愣,警惕地把小黑鬼抱紧了些。蝶姬看到我的样子,嬉笑出口:“嘻嘻呵呵,你紧张些什么啊?再怎么说毕竟是这个小家伙救了我一命,要不是它我们早就消亡在空间裂缝里了。难道我还会恩将仇报?而且我也知道宇荒宙兽和宇荒恶兽所谓的‘区别’,你觉得我是那种思想迂化的老家伙吗?”
微微耸肩,我轻笑道:“也是,魔女再怎么说也和宇荒恶兽是一类的吧。”话落,蝶姬竟然出乎意料地垂下头,声音低落地请求道:“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叫我。”
“啊?”我完全没有预判到有这种反应的可能,仓惶间匆忙解释:“玩笑,玩笑。别在意。以后我绝对不提了。”说着,我心里暗骂把这个词汇带到我脑海中的大叔,却完全忽略了自己对这个词汇的认同感••••••
茅屋小舍,勾栏草窗。我躺在床上却久久不愿睡去,因为这里的每分每秒都让我留恋。趋于逃避心理,人在厌恶生活的时候就会尽快地进入到睡梦中,而且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反之,人在愉悦生活的时候就会不愿睡去,因为感觉上睡去以后就会让一段时间偷偷溜走。
难眠,于是我把目光停留在窗外。这里的夜空依然令人舒畅,澄澈的程度甚至远超洁灵岛,没有一丝烟云的天阔群星璀璨,万点浮尘,一轮皓月。美好得就像是艺术家蓄意而为的精细画卷,而草窗就是映托精细的朴素画框。
“很久没有见到你这么舒缓的表情了哦。”七代神王雪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侧过头去,老式的大灯泡关闭着,它借着月光倒映出我的镜像。“镜像”雪契依旧一脸顽皮的嬉笑,姿势要多随意就有多随意。我把沉睡中的小黑鬼从背后抓到胸前,问道:“这个小家伙一直在睡,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当时,谛泣郁攻击的那个瞬间,你或者是煌舞月做了些什么吧。否则依靠小黑鬼未成年的实力无可能对抗得了成年的宇荒宙兽。”
“聪明。当时是我做的手脚,我把谛泣郁攻击的那一瞬的时间更改了。空出来的时间里,小黑鬼带着你们跨越空间间隔逃离了。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让你使用我的任何力量吗?当然若性体质是与生俱来的,排除在外。”雪契略微庄重地问话。
“因为你小气。”我用一秒钟打破了他的庄重。
“啊。你怎么能这样说啊——”雪契像个拿了少年艺术奖却被父母一句话秒杀的小屁孩一样,皮球般地瞬间泄气下去。不过他的充气速度比泄气速度还要快,转眼间又无比饱满得笑盈盈地道:“我可是为了你呢。”
“看不出来。”我企图再给他泄一次气。
“演技真差。”雪契这次出乎意料地坚韧,笑容没有受到我的丝毫影响。停顿一下,雪契继续道:“我和煌舞月的事,从当时谛泣郁的话里你大概也能知道些吧。再加上你的推测,猜也能猜个十有八九。算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完整的吧。我可不想和煌舞月那个白痴一样消失得默默无闻。”
我的表情微变,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雪契已经打断了我:“我们的意识会随着你对我们力量的掌控越来越薄弱。当你对我们的力量掌控快要达到百分之六十的时候,我们的意识就几乎完全消散了。我们所残留的只有生前那些无法释然的怨念。当你能够让那些怨念得以释然的时候,你就能够掌控我们百分之百的力量了。我之所以不让你得到我的力量,崇高点说是我想在你极度危险的时候帮你解难;自私点说是我想多在这个世界上留存会儿,尽管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尽人意••••••”
“那你就继续留存呀。要是没了你这个小鬼,说不定哪天我会闷死掉呢。”我尽量保持轻松的表情。
雪契的眼眶里竟然有点湿润,他浅笑道:“我再小也是因为英年早逝。你才是彻头彻尾的小鬼。啊,小鬼,听好了!我完全性占用你的身体并且施展‘时间冻结’这种技,已经让意识残存所剩无几了。我这次是来和你说拜拜的。而且,我希望你能记住雪契和煌舞月。其实当初要不是你那么逊,煌舞月也不会这么早就消失。你知道一个人呆在那个黑漆漆的精神空间里有多无聊吗?那个傻瓜,当初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冒出来的。他就是这样,活得比任何人都久,却比任何人都看不透。无情这种东西在他这个无情了大半辈子的家伙身上根本不可能再有了,所以他无比渴望,得到的却又无比稀少。”
“对不起。我居然让这么快乐的神王大人为我无聊孤独,我居然让这么肃穆的魔尊殿下为我痛下杀手。”我还能说什么,对于为我着想,我却又完全不了解的人。
“如果真觉得对不起,那就让我们释然,让我们能够依照自然的轨迹彻彻底底地离开。”雪契前所未有得诚恳地低下了头,郑重地请求道。
又一黄昏,我依旧平躺在沙滩上。海风温柔地轻抚着海水,海水温柔地轻抚过沙滩,沙滩摩挲在我的小腿下,带着凉爽,带着舒畅••••••旁边的蝶姬充盈着希冀的目光留恋于夕阳,她的声音轻得似乎不想让人听到:“雪契怎么说?这里是哪里?小黑鬼的情况怎么样?”
“没说。小黑鬼是脱力了,睡上一段时间就能醒来,只是不知道雪契的‘一段时间’是多长。其实你根本不想问,对吗?”我的声音带着疲倦。
蝶姬同样轻微地开口:“为什么?”
“你的语气告诉了我••••••管他是哪里,反正这里与世无争,这里美好和谐,这里宁静朴素,这里有会为老父的身体去破费的孝顺儿子,这里有会为客人毫不考虑周边境况的热情老翁。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必要去追问?我们两个想的一样吧。”我望着高阔的天空,似乎以为自己是飞翔其上的黑点。自由,无拘无束,任意享受着夕阳的温暖和晚风的清凉。
微微点头,蝶姬头也不偏地低声道:“那你决定放下一切喽,包括你在‘死亡’前的那些呐喊。”
“对,我是‘死亡’了,却也在这个世界‘新生’。我眷恋这里,想要在这里开始一个新的生命,不行吗?”我低声发问,却不容否定,因为没有人有资格否定生命对于幸福的追求,尽管那是一种背叛。
昨天晚上,我没有回答雪契。因为在那个世界活过的自己感觉太累了,累得手手脚脚都动弹不了而“死亡”。我想要忘却那个归结了所有夙愿的梦,当然,这些夙愿也包括雪契和煌舞月的释然。说到释然,又回到理解与落差里面去了。这个世界足够释然,没有落差,不管是客人与主人,还是老子与小子,方方面面显而易见••••••既然这里是梦的实体化,那么还有什么必要活在梦里呢?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像个正常人一样自私地活下去。否则,怎么对得起为我而没有机会存留在这里的雪契和煌舞月?
落差世界里的我已经死亡,让我在这个无差世界里新生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