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夜晚总是很冷的，就算是刚从水晶餐厅吃过饭，也无法抵御这严寒，由于那位先生的先行离去而未能向他当面道谢也让我心里不是滋味，更让我心中充满了疑问。白天没有完全化掉的雪重新冻成了冰，更增加了寒意，我也因此只能尽量迈小步子慢慢行进以免摔倒。在这样的夜晚，即使是在皮卡迪利大街或者海德公园，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户外游荡，更何况是毗邻伦敦塔的坎农街，稀少的人烟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孤魂野鬼。昏暗的路灯像是指引我走向撒旦的巢穴，四下的寂静似乎只有在恐怖电影里才能见到，接下来该是什么了？主人公停下脚步，四处观望，恐怖的音乐骤然响起，忽然，黑暗里一只手从背后伸向了主人公的肩膀……
“你好。”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吓得几乎湿了裤子，身体则不知道以什么诡异的姿势向前飞似的冲出去七八米，跌坐在地，转过头一看，在黑暗中站着一个矮个子。
“难道我今天有幸看见了外星人？”
眼前的景象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斯皮尔伯格的《E。T.》，不过在路灯形成的阴影里，那个小个子说话了，显然是略带法国口音的英语，而且个别的用词还十分地道。
“对不起，似乎把你吓着了，哦，不不不，我不是——”看到我把两只手高举过头顶，他赶紧解释，“我不是劫匪，更不想杀人，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毕竟多年不见了，到我家去吧，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好吗，汤姆？”
本来我以为是遇到了那些让苏格兰场都头疼的游手好闲的少年抢劫犯，但这家伙居然以中年人浑厚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更让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困惑不解。
“难道你没有认出我，我以为刚才在餐厅你已经……”
“难道你是……”是刚才替我付钱的那个小个子，“原来是你啊，谢谢你。”但是他到底是谁呢？
“我们以前认识吗？”
“费尔，阿波勒斯•费尔，你还有没有印象？”那小个子似乎在说，你这家伙忘性太大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了灯光能照到的地方，以便我能看清他。
他是一个身高不过五英尺出头的小个子，浓密而乌黑发亮的头发梳向了一边，尽管在灯光下有些金光闪闪的。梳理整齐的头发显示主人十分在意外表。他的脸部则完全是欧洲共同体的产物。突出的颧骨包裹着一双像波斯猫一般闪着绿光的眼睛，犀利而敏锐，再配上一副眼镜则让他显得文质彬彬，颇有英国绅士的感觉，可能是由于长期戴眼镜的缘故，他的鼻梁骨比一般的欧洲人低，眼窝也有些凹陷，不过鼻梁骨下显眼的南欧人才有的大鼻子则弥补了鼻梁骨的劣势，把眼镜优雅地托起来了，那硕大的鼻头儿一下子让人想起南太平洋复活节岛上的石像，以大鼻子为中心的极不协调的五官；鼻子下面两撇梳理漂亮的小胡子很容易让人想到卓别林和他所塑造的流浪汉形象；而他的厚嘴唇又颇具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特质。他穿了一套花里胡哨的西装，但看得出在外衣掩盖下的是胖瘦程度与他瘦削的脸庞很相称的身躯。他的身材不算结实，怎么看也想象不出他是做什么职业的，但在被严谨的着装掩盖的成熟外表下，却是一颗跳动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心。他的皮鞋擦得很亮，即使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也能发出像汽车头灯那样的强光。总的看来，他还算得上是位绅士。
“怎么？你还没想起来？”他有些没耐心了。“四年前？”他提醒道。
四年前？这怎么可能，这家伙一定是认错人了，四年前我还在中国呢。
“我想你认错人了吧，四年前我不在这儿，那时我在……”
“中国，一个古老而又充满现代气息的国度，引领世界发展潮流的社会主义国家，不是吗？那时我也在那。顺便说一句，我并非无产主义者。”
虽然我此时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但我相信此刻我惊讶的表情一定逃不过他的双眼，而对面那个小个子得意洋洋的神态也通过光线传到了我的视网膜。
我仔细搜索着我在中国可能认识的不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地球人：四年前，那时我刚到中国，大使馆的人我大多数都认识，所以眼前这个人显然与大使馆毫无关系，也可以肯定不是我常去的那家英国餐馆里的人，那家店的老板今年初去世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我也都认识，我住的那片地区只有少数的几个欧洲人，也没有姓费尔的；不过我那几年倒是由妻子带着去了中国不少的名山大川、旅游景点，可是说到和我结识的欧洲人，难道是……
案件、谋杀、尸体、凶手、冤屈、侦探、解救，这些词不停的在我脑海里回响；冰冷的身躯、狰狞的死状、坚固的手铐……许多恐怖的场景如幻灯片般的在眼前呈现。那是一次并不美妙的经历，是我亲身经历的第一件案子，而且是以嫌疑犯甚至是凶手的身份。
我终于想起来了。费尔，一个曾经如此熟悉的名字，一个我要用一生来报答的名字，一个我见过的唯一真正的绅士，一个能与夏洛克•福尔摩斯和赫尔克里•波洛比肩的本世纪最伟大的侦探。就是他把我从绞刑架上救下，而我现在居然不记得他的相貌了。
“你真的是费尔，阿波勒斯•费尔？我的救命恩人？”
我挣扎着向前靠近了几步，在那一刹那，这张脸、这个轮廓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亲切，让我感到如此的欣慰。
“我早就说过，我只是尽了我的责任，我不是什么救命恩人，汤姆，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不是吗？”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已经有了答案。
“那些家伙使用的连诡计都算不上的小伎俩，在我费尔看来充其量是餐前的开胃酒罢了。不过你这家伙的脑子还真是差劲呐，北京的水土不服将你大脑皮层上的沟回磨平了吗？哈哈！”
他边说边把手急切地伸了过来，好像是恨自己手太短，巴不得胳膊再长上几米似的。
这个人的性格只有自以为是和毒舌这两点叫人忍无可忍的缺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意识是游离于躯体之外的，只隐约记得我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他和我说了哪些话，我又是如何回答的，统统都不记得。在坎农街昏暗的灯光下，我却有一种迷茫在大海上的船员找到了灯塔一般的感觉，看来我将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了，也许还能活得不错。这已经是我所能依靠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喂，喂！你还好吧？”大概是我的样子让人让人担心，直到我心绪平静下来，意识完全恢复了，费尔才关切地问，“你在这里找到住处了吗？”
——这个问题正合我意。
“还没有。”
“那么好吧，今晚我有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