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海把脑袋从液晶屏上整面的数字中抬了起来，李舒宜正安静地坐在他左边第三格的位子上，用不像是人类的速度处理着电脑里的咨询。屏幕上的数字不停闪烁，把她脸上的平光镜片也映成了白色。章海看着她毫无表情也毫无倦意的侧脸，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黄金周的无薪加班还加得这么无怨无悔的，我看也就只有这个怪物了吧。
“这个怪物就是我的女朋友，真是不可思议。”章海向外扳动着手掌，又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国际金融危机，自己却这么忙，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件好事。他看了看时间，现代那个蠢货已经被经理喊进办公室整整一个小时了，从规律上来看，小于五分钟就出来的一定就是要卷铺盖走人了，大于半小时才出来的一定会被骂的很惨。他会被骂的有多惨？章海拭目以待。
在第三次成功赶走回笼觉的睡意之后，现代哭着脸从经理办公室走了出来。他拉布拉多犬般的大眼睛苦哈哈地看着我，用极低沉的声音问道：“要不要去天台抽根烟？”
能把这乐天的小子骂成这样，可见经理的功力不凡。章海看了看李舒宜——她完全没有看这里一眼。
“去吧，章海。”现代一直很像个任性的弟弟，从小就跟在章海屁股后面，后来就是跟在章海和李舒宜两个人的屁股后面。
“呃，其实是你的烟抽完了吧。”章海摸出自己的扔过去，“抽一根就下来啊，十三问起来我就说你去厕所了。”十三就是经理的外号。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就朝楼梯走去了。
这一天是2011年10月4日。
很长一段时间里，章海已经忘掉了自己是个特异功能者这一事实，也忘掉了李舒宜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人这一事实。
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白领，每天做好份内的事情，偶尔拆拆烂污，以每周两次的频率被老板骂，有一个从小就在一起玩的好朋友，有一个青梅竹马但是脾气很怪的女朋友——“在七岁的时候就向我求婚了哦，虽然整天不说话，但是是一个标准的大美女哦。”三个人在一家公司做事，日子过得很平常。
“幸福吧，这就是小时候一直想要的幸福吧。”
章海又向李舒宜看了过去，长大以后她就很少会盯着自己看了，反倒是章海老是盯着她看。一开始她还会一本正经地问你看什么，现在则是完全无视。
不过，这一次，她抬起了头。就这么和章海对视了0.5秒，然后嘴唇开阖了一下。章海清楚地看到她的嘴唇动了一下，那一下的意思是说： “现代。”
窗外传来“啊！”的一声惨叫，然后就是物体坠地时发出的剧烈撞击声。一定是落在了一辆汽车上，汽车发出刺耳的报警声。办公室里发生了片刻的慌乱，然后十几个人就都拥到窗户边上去看倒低发生了什么事。
章海一动也不敢动，冷汗从他的额角一直躺倒面颊上。他就这么愣愣地盯着李舒宜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恐惧，有对这幸福被突然被打破的恐惧。但是他也想要从她那里确认，这一刻，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女朋友，是一个异人。
“监、监督者。”他呻吟般地喊出了这个陌生的词汇。
李舒宜极缓慢地点了点头。
“不————”章海嘶吼着站了起来，围在窗户边上的同事都被吓了一跳，他们看着这个男人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奔向楼梯，带着如同野兽般的嘶吼，那吼声中有着他一辈子的悲痛。
“不……不……不……”章海并没有奔向楼下，而是奔向了天台。他的眼珠子涨得通红，肌肉和骨头在巨大的压力下嘎嘎作响，他身边的空气变得像水一样的稠密，整座大楼开始抖动，整个世界开始抖动！
他似乎看见了那个小自己一岁的瘦小男孩，他那一双大眼睛里总是像含着眼泪。
“章海，一起玩吧。”现代手里拿着人家给的玩具汽车。
“章海，我不走，我不喜欢那家人，他们身上臭死了。”现代放弃了被领养的机会。
“章海，他们说你没妈，我把他们给揍了。”现代吃了两个处分，躺在医务室里自豪地说。
“章海，叫李舒宜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呗。”现代闪着大眼珠子凑过来说。
“章海，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做伴郎呗。”
记忆的片段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现代！你等着！我要把你救回来！”时间回溯，五分钟，完全够了！
就在他将要一步跨出天台门，仿佛看见那个男人回过头抽着烟对着自己傻呵呵笑着的时候，一只细小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监督者身份联接多元宇宙数据库成功，提交信息交互申请，对本位面进行空间*作，信息入侵准备完毕，空间封锁发动。”一股强烈的波动从那只手上传出，章海被定在了迈出右腿的那一刻。
“不————现代！”
五分钟前的现代，他好像看见章海从楼梯上冲了出来，但是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他摇摇头，继续靠在栏杆上抽烟。
章海被困在封锁空间中，他清楚地看到天台生锈栏杆松动了一下：“为什么！李舒宜！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能这么做！放开我！放开我！”
李舒宜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身后，右手搭在章海的肩上，什么话也没说。
“现代难道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吗？我们的童年，我们的生活，难道你就没有那些美好的回忆吗？”
“我求求你，李舒宜，我求求你，只要五分钟。给我五分钟，让我救回现代！”
栏杆终于全部松脱了，靠在上面的张现代向前打了一个趔趄，就随着栏杆消失在天台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泪水真正的涌出，章海在一个全世界都无法听到他的地方痛苦地嚎哭着。
“你不能打破‘因果律’。”李舒宜淡淡地说，“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去你的因果律！”章海拼命扭动着身体，他才不在意什么因果律不因果律，破坏了又怎样，被宇宙排斥又怎样，被毁灭又怎样！他只想救回他的朋友，兄弟，亲人！
“李舒宜，我一直认为你只是脾气古怪一点的人，其实在你心里还是有感觉的，你也会感到幸福，温暖。”章海流着泪说，“但是我错了，你只是图有人类外表而已，从一开始你就是那个名为‘监督者’的机器人。我们在一起是因为爱吗？我们之间有吗？我曾以为有，但是我现在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因为我怎么会和一个冷冰冰，只知道完成使命的你谈什么爱不爱呢！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错了……”章海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小，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李舒宜的手抖了一下，慢慢松开。不过她的语气没什么改变，依旧毫无起伏地说道：“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后果是很严重的。”
章海的身体移动了一毫米，被封锁的空间正在发生松动。
“我们分手吧，李舒宜！”
章海吼叫着冲了过去，瞬间消失在李舒宜的视线里，她没有跟过去，只是垂着两只手默默站立在那里。天台的风卷起了她的头发，一切看似很平静，但是盖亚讯息库传来的消息告诉她，这个宇宙的时空流正在发生惊天的改变。
“警报，警报，因果律正在发生不可逆的改变，命令监督者立刻完成自己的使命。”
“警报，警报，监督者正在改写当前宇宙数据，冻结监督者对盖亚信息库的访问权限，要求监督者立刻提交行为申辩书。”
“警报，警报，因果律改变的完成度已经已经上升到S级，授权监督者彻底毁灭穿越者，监督者拒绝，要求监督者立刻提交行为申辩书。”
“警报，警报，监督者拒不执行命令，解除监督者对盖亚信息库访问权限，将对监督者进行制裁。”
警报透过极遥远的宇宙，从那一端不停地传入李舒宜的脑袋里，忽然她觉得厌烦，就把警报模式关闭了。
李舒宜眼前的虚空一阵晃动，显现出模糊的身影，那正是章海和惊呆了的张现代。章海抱着现代十分用力地哭着，张现代莫名其妙地傻在那里，张大了嘴巴出不了声，然后他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李舒宜，立刻投去了疑问的目光，李舒宜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只是兀自盯着极遥远的地方，仿佛失了神。
这一次，因果率的调和机制没有达成过去与未来的平衡，这个宇宙的熵值减小了。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将走向一个她不再熟悉的未来。
李舒宜的瞳孔忽然张大，软软地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