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文晚上不停地在做梦。梦零零碎碎的，有许多关于过去残破的记忆，烙得她心生疼。
梦里，她看到了她从小到大生长的城市。这座城市她曾经是多么的热爱。
那里现在正是冬日，到处一片萧条。许多树枝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
尽管如此，春的脚步正在慢慢靠近。有些树上偶尔可见有小芽儿探出了头。又一个春天将要来临。城市许多地方发生了变化，房子高耸入云的比比皆是。记忆中曾有过的低矮房屋全都不见。
夜晚，绚烂的灯光书写着城市的繁华。城里的人们依然过着幸福的日子，就在半空中都能听到他们的欢笑声。是的，他们是欢乐的，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
马路上的车依然有序地行驶着，拍拖的青年男女依然在马路上不紧不慢地行走着，茶楼里的人们依然在品味着茶的清香……
这一切都不会因为绮文的离去而发生任何的改变。她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过客”，这个词在绮文的梦里反复出现。在梦里，绮文感到非常的悲哀。她在这座城市什么都不是，她在那些人欢乐的人眼里什么都不是！或许，她什么都算不上，她真的就只是一个过客。难道这个词是专门为她而造？
这时，绮文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她的亲生妈妈正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扭来扭去。她那肥胖的身躯总让人感到有些臃肿。但是，那张已经长满细密皱纹的脸却做出二十岁女孩的神情。绮文看见她时而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努力要从眼里射出无邪的光芒；时而又将嘴巴嘟起，朝镜子里的自己努嘴……
她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独自叹了一口气。青春早已不在，看也看不回来。
绮文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年纪确实不轻了，只是这逝去的光阴里她究竟写下了一些什么样的故事？！虽为人母，她有没有体会到做母亲的快乐？是不是只有男人的身躯才是她的最爱？
绮文看着这个人，心里百感交集，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绮文的妈妈又开始独自一个人将衣柜打开，一件一件地试穿衣服。那些衣服全是粉粉的，上面佩有蕾丝、蝴蝶结等。
绮文看到这个情形，心一阵绞痛，几欲从空中摔下去。上天折磨她的方式真有千百种！真不知道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在梦里，绮文感到自己的身体往下沉了沉，似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下吸。她朝那个吸她的力量处看去，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绮文骇了一跳，忙稳住了身体，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力量，还好没有摔下去。
这个还在对着镜子扭来扭去的人是她的生命的缔造者，没有这个人，亦没有她。是这个人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并且把她辛辛苦苦地拉扯大。可是，这个人却又是给予她苦难的人！将人世间的伤痛狠狠地往她身上砸去，那样的无所顾忌。
绮文心里伤痛不已，面对这样一个人，她能说什么呢？
绮文除了心痛，便没有言语。这个人可是拥有人世间最美丽的字眼的人：妈妈！可是她凭什么拥有这样的字眼？！
她也曾经写下过赞美妈妈的文章。但是那样的妈妈只在她的梦里，从来没在现实中出现过。
这样悲哀地过了好一会儿，绮文的心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又看到了石木村，他的眼神非常忧郁。
“木村……”她在梦里喊道。那种因为看到他而心痛的感觉在她的心头萦绕。绮文喊他时怪异的声音却把自己吓了一大跳。那是她的声音么？她在梦里想。
镜月一下子出现在她的面前，似乎没有看到她。也许是看到了，但是没有理她，完全没有顾忌她的感受，走上前去与石木村亲热地搂在了一起。
看到这个情景，绮文忍不住在梦里哭了起来。
就这样一直哭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天荒地老……世界会不会因为她而被淹掉？绮文真想用自己的眼泪将许多东西淹掉。
过往的小鸟见她哭得这样凄凉，也不由得围在她身边，陪着她落泪。上天见她哭得凄凉，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水，天真的下雨了？绮文感到自己的脸上满是水，朝脸上抹了一把，睁开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天已经亮了，但是她不想起床。昨晚的梦一个接一个，虽然破碎却很清晰。
原来她真的在梦里哭得很伤心，此时她的脸上还是满脸的泪水。
“木村……”绮文躺在床上，想着绛珠说过可以在那天花板上看到人世间。她按了一下床头的按钮。天花板上闪了几闪，出现一片雪花，紧接着出现了画面。她曾经的家就在眼前了。
这里曾经是她和石木村的家，里面的一桌一椅她全都熟悉。
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家具的摆放都没有什么变化。绮文伸出手去，想抚摸桌子，沙发，衣柜，感受那上面残留着家的温暖。但是，她摸不到了。画面虽然很近，但是相隔何止万水千山。阴阳两重天，岂是她能随便跨越的。
她看到梳妆台静立在那里，这上面似乎残存着她的气息呢。曾经，她在这里梳头，石木村就站在她的身后，轻轻搂着她。他的胸很坚实，搂着她时让她心里感到很踏实。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让自己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他的气息。
这是她一天中最最享受的时刻。那时候，爱写在她的心间，写在镜子上，写在梳子上，还写在他的眼睛里。有时，他还会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为她梳理头发……
绮文正看得出神，有一个女人坐在了本应属于她的位置上。绮文仔细一看，正是镜月。此时，镜月坐在了这梳妆台前，整理自己的头发。穿着睡衣的石木村走在了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他虽然没有紧紧地搂着镜月，但是目光居然蓄满了水一样的东西。镜月看着石木村，在镜子里冲他笑了笑。
绮文的心刺痛了一下。她的位置已经真实地被镜月取代了。不仅仅是一个妻子的名分。
“你再躺一会儿，我去为你做饭。”镜月站起身吻了一下石木村。石木村“嗯”了一声，顺从地回到了床上。
镜月走到厨房里做饭，这个幸福的小女人！此时，她的脸上写满了阳光。因为心情愉快，她甚至轻声哼起了歌。她在为石木村做豆浆、煎蛋面。锅里倒上了清油，不一会儿就热了起来。镜月将鸡蛋打到锅里，“哧——”的一声。不一会儿，煎得黄灿灿的鸡蛋就摆在了案上。镜月将水倒进了锅里。没过多久，豆浆机发出“滴滴”之声——豆浆已经做好了。
过了一会儿，镜月走到石木村的床前：“木村，起来吃饭了。”这声音如同过去她唤石木村的声音。
绮文望着她生前的丈夫，真想跟他说些什么。但石木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此时正在很认真地看着她。
“木村……”绮文喊道。石木村当然不能听到。他很快从床上起来，微笑着去品尝镜月为他做的早餐。他看镜月的眼里充满了柔情。家终于又稳定了，女主人的位置没有空缺了。
绮文的心又一阵刺痛。她抹了一下眼睛，发现那里早已蓄满了水。
面对镜月，石木村的心里一直都很愧疚。镜月为了他付出了很多。就算是当初他跟绮文走到了一起，镜月依然无怨无悔地等着他。如今，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依然一往情深地对他，这让他更加惭愧。
他走上前拉着镜月的手说：“镜月，哪天让我好好为你做做饭，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镜月摇了摇头，深情地望着他：“不，我不需要，让我给你做就好。能让我留在在你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永远都不会觉得辛苦。在我看来，能为心爱的人做饭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事啊。亲爱的，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好开心好开心，谢谢你。”
“开心就好，你给我说说你的开心。”石木村故意想逗逗她。
镜月很认真地说：“看到你的身影出现在家门口时，我开心；看到你在洗手间洗浴时，我开心；看到你吃我做的食物，我开心；看到你穿我为你买的衣服，我开心；看到你躺在床上轻声打鼾，我开心……总之有关你的点点滴滴，让我能在你身边感受到你的存在，我都很开心。”
石木村收起想要逗她之心，脸上表情变得认真起来。绮文看到他的眼睛已经湿润。石木村轻声道：“那你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倒是你每天忙着为我做事。”
“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能在你身边好好地爱你。爱你就是我觉得最最幸福的事。现在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啊。”镜月望着他深情地说。
石木村的心头一热，将她搂在了怀里，脸贴在她的脸上，之后是深深地亲吻。
两人深情相拥在一起，恰如当初绮文和他。
见石木村和镜月两人现在如此恩爱，绮文为自己感到了一阵阵酸楚。她不是应该为石木村高兴的么？可是，此时她为什么又这样难过？
她含着泪在心底发出深深地叹息：镜月终归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她量大福大，只有她才配拥有石木村这么好的男人。而自己福薄命浅，是不配拥有他的。
绮文看不下去了，她将所有的画面都切掉了。她飘出了门，独自四处飘去。飘啊飘啊，就这样在天地间自由地行走着。她不知现在她应该到哪个地方去看一看。这里她依然不熟悉。不过没关系了，飘到哪里她都还是在冥界。
她开始羡慕绛珠，可以这样义无反顾地为自己所爱的人默默付出这么多。若是她，她未必能做到。不知道绛珠现在那里是一副怎么样的光景了？石木村和镜月在一起的画面既让她伤痛，又有一丝丝安慰。
绮文想去找绛珠，跟她说说话儿。她一个人在那里该有多孤单啊。
绮文飘到绛珠修行的地方。那日雪莲说绛珠所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时，她还对这个什么都没有不能很好的理解。等到了那里，才发现满眼都是凄凉。天很冷，很阴暗，整个天空如同一块巨大的灰布，厚重得扯都扯不动。放眼望去，没有一棵植物。有几座土坯的房屋在小山坡上。
绮文心中悲凉，飘了过去。绛珠跪在一个蒲团上，嘴时念念有词。在昏暗的屋子里，她的身影显得很小。绮文忍着泪，轻声叫道：“妹妹，你真是受苦了呵。”
屋里的人半晌无语。“妹妹，是我，绮文，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绮文道。
绛珠慢慢地起身，走了过来，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紧接着，她脸上显出惊慌的神情：“姐姐，不可以，不可以的，你快离开这里吧。我现在在这里修炼，不能跟外人有什么往来。否则修行就不能做数了。我只能在这里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这一片天地。这一片要跟随我一百年的天地……”说着，她转过身去。
绮文在背后喊道：“妹妹，妹妹，你不用离开屋子，就在里面听我说话就好，这样应该不会影响到你的修行的。”绛珠的泪悄悄滑了下来：“走吧，姐姐，若我们姐妹有缘，会相见的。你不必到这里来找我。”
绮文见此情形，只得流着泪奔出了这一片天地。泪，伤心的泪，怎么也流不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绮文的心才慢慢平静。
她想起了日前李安和雪莲说过这里还有什么夏季区之类的，跟春季区一样是因气候而分的地方。不知道那地方有“春季区”这么美么？会有很多人喜欢那地方么？
她想去看一看了，因此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