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崇祯三年的新年终于在一片迟到的蔼蔼冬雪中姗姗来迟了。一六三零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都晚一些。
朱丹站在新居所二楼书房的格子窗前，眺望着城中被盖上了一片白妆的屋顶，桌边有一盆兰花，是上一位指挥大人临走前留下的，说留给新任大人的礼物。但这严冬，兰花是不开的。胖子并不是一个很懂得欣赏雅致事物的人，但他也不是一个莽撞的蠢货，没有命人将兰花移走，而做出挂几副春宫图之类的低俗举动。
当然，如果不是担心随时会到他书房来走动的周幼婷，或是邹丹，又或是其他女将看到后而产生什么恶劣想法的话，估计他也是会这么做的。结果诸如刘晶晶会直接拔刀劈了自己，张恒拿弓箭射死自己之类的想法层出不穷，令他胆战心寒。
胖子嗅了嗅空气里一股淡淡的雪后的清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新衣服。三品指挥大人的日常穿着可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随随便便，内里是棉，外衬绸缎的宝蓝色左衽长衫，再套一个加坎肩的浅褐色罩甲，一条鱼鳞状的蛇皮蟒带，上面还有七颗大小均匀的各色宝石。虽然他圆滚滚的身材没有任何改变，但偶尔窄窄衣袖卷起处露出的结实的小肌肉，还是暴露出此人确系危险份子的信号。
“连杰，周姑娘来了没有？”朱丹转过头，看到木讷的李连杰没有反应，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幼婷来了没有？”
李连杰这才笑道：“大人你早说嘛，两个周（邹）姑娘，我都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位。幼婷姑娘刚才来过，听说大人没起床，便留下一句话走了。”
“她说什么？”朱丹饶有兴趣的问道。
“日上三竿还在睡，果然是猪精转世。”李连杰一字不落的重复道。
“呃，对了，朝廷那边有没有旨意下来。我记得为若霖，面团他们申请千户的折子已经递上去有几日了，怎么朝廷那边还没有动静？”朱丹喃喃问道，不过这件事李连杰却是回答不上来的，他想了想又道：“那邹丹姑娘来过了没有？”
“也来了，这位邹姑娘倒是没走，正坐在客厅里喝茶哩。”李连杰道。
走了一位小可爱幼婷，还有一位御姐邹丹。嘿嘿，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一盏灯会为老子点亮。朱丹得意了的抹了一下头顶缠着宝玉巾的发髻，疾步下楼去。
“姐姐来得好早哦，吃过饭没有？”朱丹一撩衫子，肥屁股落坐道。
“早上用了些粥，中午便打算在你这里蹭饭吃了。”邹丹在胖子面前，倒也不摆什么淑女谱，照常说笑道。
两人说了一会儿俏皮话，朱丹终于说到正题：“姐姐，我为若霖他们求官的折子已经递上去有些日子，为何还不见朝廷有旨意下来？”
“这件事你行得*切了些，且不说你刚斩了四千户，现在又为自己手下求官。说得轻些，你是军头作风，若往重了讲，你可是担了割据地方的嫌隙。可惜当时我在不场，否则便会阻止你这么急迫的为几位手下求官了。”邹丹神色凝重道。
“还有你将四千户亲兵与襄城旧军混编，是不是想借机将王茂撤了？”见朱丹凝神思考，邹丹又问道。在得到他肯定的点头后，邹丹叹息一声，摇头道：“你是猛龙过江，可惜根基不稳。像王茂这样的军将你虽不可重用，但也不可一味打压排挤。毕竟他虽然不是你的嫡系，可是表面上却还是尊重和听从你的，若连他都没有好下场，那些依附你的人又会有什么想法呢？”
“可是这些人阳奉阴违，便是聚得再多，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精兵，我只要一支就够了，养这些人只会碍手碍脚，多方掣肘。”朱丹有些不服气的说道。
“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只能划分为敌人和朋友两类的，有一些是可以利用的，有一些是可以用来挡箭的，还有一些，是可以暂时稳住将来再收拾的。你要是统统划到敌人一边，将来你的路就会很难走，就算你有再强的本事，恐怕也实现不了你心中的那个梦想。”邹丹语重心长的说道。
“姐姐说的是。”过了好一会儿，一直沉思的朱丹才抬起头，他总算是转过了弯来。就像邹定成这样的人，虽然有着邹丹这层关系，但朱丹也绝不放心重用他。让他经管一个方面或许还能勉强胜任，若让他单独领兵对敌，那可是万万不能放心的。人的本性便是这样，关键是看上位者把他放在什么样的位置。
“凡是真心归服的，不论实力如何，忠诚度如何，你只要有合适的任用便可。反之，即使是现在的朋友，也可能是将来的死敌。”邹丹又补充了一句。
“有姐姐在，时时提醒开导，令我少犯许多错误，少走许多弯路。请姐姐受我一揖。”朱丹站起来，郑重的朝着邹丹躬身行礼。邹丹急忙起身扶住他，脸上却漾开欣慰的笑容，托着他的肥手道：“小丹能够虚心受教，这便是身为人主最起码的素质。姐姐能与你共谋大事。使此生报负得偿，余愿已足，夫复何求。”
“依姐姐看来，为今之计，是否要上折暂缓朝廷封赏之议？”重新回座后，朱丹恳切的问道。
邹丹摇了摇头道：“今上外宽内忌，但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他审量之后定然不会驳你之议。如果你此时再上折，便有欲盖弥章之嫌，还是静观其便的好。”
“嗯，言之有礼。不过眼下建奴猖獗，京师危怠，我若不出兵救援，万一被建奴攻下京城，岂不大势去矣。请姐姐为我解惑。”朱丹又道。
“建奴打不下京师。”邹丹一语定音。胖子露出迷惑的神色，邹丹笑道：“皇太极此次进兵，一来是辽东苦穷，他揭不开锅，只得到中原来抢一把。二来是想借机削弱我大明国力，看看有没有更大的好处可捞。但他也知道，我大明根深蒂固，九边兵强，更有江左财赋。建奴以辽东区区一隅，与我大明整个天下相抗，不过是仗着兵甲强固，铁骑骁勇罢了。如今朝廷重新启用孙承宗，虽然孙阁老年逾七十，但说到带兵打仗的本事，我大明朝当代将佐，无人能出其右。有他居中指挥，建奴便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了。我估计今年年底之前，建奴必然退兵。”
“那万一孙阁老追出关外，灭了建奴，我在宣府此间，将置自己于何地呢？”朱丹脸上露出狐疑之色，老鼠如果都灭光了，还养猫来做什么呢？
“小丹放心，孙阁老毕竟年过七十，奔波劳顿，哪还有精力再去关外灭奴？何况建奴在辽东已成气候，短时间想要将之剿灭，无异于痴人说梦。袁崇焕大言五年平辽，如今想来，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在当日，建奴羽翼未丰，孙大人年轻力壮，尚不能尽灭之，今日又有何为？”邹丹徐徐道来，朱丹锁眉渐展。
“只要建奴存在一天，朝廷对于有实力，能打仗的军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小丹要想自保，不需要对朝廷过于屈从，只要展示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实力就可以了。况且，你越是和大臣们作对，皇上才会对你越放心，自古内外交结，都是取死之道。你只要让皇上一个人知道，你忠于他，忠于大明就行。”
“这个自然。祖训明示，除非社稷危颓，江山不保，我方可取而代之。崇祯帝健在一日，我便绝不做那篡逆之事。”朱丹大义凛然道，却“不小心”泄露天机。
他说的这么大声，邹丹自然听到了，至于这是不是不该听到的秘密，又或是胖子故意说的，她只是一眨眼便窥出了端倪，也不言语，一笑而过。旋又说道：“建奴之祸其实还不是我大明心腹之患。真正的根源在于，朝廷已然腐败之极，士农工商本是各司其职，现在士与商相互勾结，侵占天下资源大半，而广大工农却贫苦无依。若遇天灾人祸，便是乱起之源。如果不厘清这各层关系，即便能一时扑灭流贼反乱，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邹丹一针见血说道。
“今上颇有振作之心，姐姐以为若皇上行雷霆之术，扫荡妖邪，厘清百业，是否有恢复中兴之望？”朱丹又问道。如果崇祯皇帝有希望，就表示他没有希望了。
邹丹苦涩的摇了摇头，叹道：“冰冻三尺岂是一朝一夕而成？皇上除非将整个朝廷换掉。另起炉灶，或许还有一丝希望。但他根本做不到！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连群结党，既代表着士族豪绅，又勾结商贾贼盗，牵一发而动全身。今上若想变革，朝臣必群起而谏阻之。是以这股自上而下的改革之路根本就行不通。”
“既然如此，我要怎么做呢？”朱丹绕了半天弯子，终于直奔主题。
“治顽疾需用猛药，治乱世当用重典。要扫荡这些妖孽，必须从底部将他们连根拔起。当然，如果一上来便与所有士族商人开战，置天下为敌，那么不管你有多么强大都难逃失败的结局。所以，我有一计，当可徐徐图之。”邹丹卖个关子，成功调起了胖子的兴趣之后道：“建奴崛起于辽东，兵强甲利，举族奋勇，将士皆怀死战之志。而我大明卫所军力积弱，短期之内实不宜与之争锋。有此巨祸存在，朝廷必恤养锐士，以图抵御。这便是我们乘机发展实力，巩固根据的良机。流贼之祸更甚于建奴十倍，然流贼之中多为裹挟无依的贫民百姓，只要能够击其首脑，抚其余众，小丹可效昔日曹*，剿除黄巾贼，旋得青州兵百万。恢复太祖屯田旧制，厚养重恤以收其心，再束之以军纪，配之以武装，累日严加*练。彼时必可得纵横天下的精兵。到时候，或北灭建奴于辽东，或收天下于掌中，还不是在小丹一念之间。”邹丹的这套论述，若非对着朱丹这个敢杀官，敢打建奴，敢怀天下之志的死胖子，是断断不敢说出口的。
“姐姐，我现在不过是个卫所指挥。麾下的五千兵士，三分之一是空额，三分之一是老弱病残，能打的不过一千无良卫军。你跟我说这天下大势，似乎言之过早了吧。”朱丹本来准备了一篇激情四溢的回答，但一个念头猛然闪过脑海。要想当皇帝必然得装，城府就是靠日积月累，不让人知道自己的心思，装出来的*。
邹丹笑了，向他缓缓一揖道：“但愿不负昔日相士之言。此心天知地知，君知妾知。”看着邹丹施施然走出去的背影，胖子嘴角再也忍不住地撅起，绽开一层极为夸张的笑意。这可是他憋了好久，装城府装出来的代价。
“好吧，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当一个军头，一个有实力的军头，一个有实力平定乱世，让天下仍姓朱的大军头。谁敢阻我，必以力碎之。太祖，先王之灵在上，保佑我朱丹成此功业，护佑我大明亿兆黎民免于灭顶灾祸吧。”朱丹走到四院相围的天井，仰头看了一眼霜雪纷飞的天空，就地而跪，朝天祝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