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绿意给田埂草垄铺上一层嫩嫩葱郁，无良镇辖下赵家村，位于山麓下的几百亩水田正是到了播种的时节。两三百名的农夫正在田间插秧播种，这群人中有男有女，却以壮妇居多。因为有上面划拨来的耕牛、农具，而且除去上缴给朱丹的粮赋之外，剩下的都归自己，农夫们种田的积极性比其他地方高了很多。
按朱丹的派田法，凡是加入他麾下军籍的人家，便能分得十亩田地。一户人家通常有五六口，家中的老弱自然不能下地，最多做些送饭的工作，而男丁又因为每一家必出一人参军，所以留守的要么是次子，要么就是刚刚长大的军户之子。
而那些身材较健壮的妇人便是下地干活的主力军，因为有耕牛和农具，而且积极性颇高，这里开垦的田地倒比别处更多更好。一些嗓子好的农妇还在劳作之余，拣些自己家乡的小调来唱，因为她们大多都是西北一带逃难过来的流民。
“东边（那个）嘿呦（哎）！西边上（得个）犁地哟，四十里（那个）相望也了不见人。你在你军中那个（哎），我在这边厢种田，秤上的（那个）梨儿（哟）送也不上门。”一个较年轻的女人正是干完了手里的活儿，坐到田垄上，一边喝着自己带来的水，一边唱起了家乡的信天游，倾述着对丈夫的思念。
“成家嫂子，你男人听说当上了小旗，每月能多领十斗白米呵，是不是真的？”旁边一个挥着锄头犁地的中年农妇笑望着她问道。
“那可不，我阿龙哥现在手下管着二十几个兵，听说他们杨头很看重他，还有意提拔他当他的亲兵队长。呵呵，若是能做百户的亲兵队长，说不定隔三差五还能弄些肉食回来吃哩。”成大嫂一听夸她男人，脸上顿时笑颜如花，说道。
“她嫂子，都是从沁州出来的。若是二会子阿龙出息了，别忘了提拔提拔俺家晓明。”那农妇拐了个弯，原来是想让这叫成龙的小旗照顾照顾她的儿子。
“黄家嫂子放心，晓明那么机灵一个孩子，肯定能出头的。回头我跟阿龙哥说一说，让他申请把晓明调到他那一队，平日也好照顾些。”成大嫂说道。
“那敢情好，谢谢你们一家……”那黄氏抬起头，却忽然停了口，成大嫂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好看见一队穿着青衣皂帽的差役簇拥着一位穿着蓝色长袍，外罩藏青色马甲，头戴方顶纱帽，却长得瘦削猥琐的年轻男人来到了田间。
前头自有差役鸣锣，那作官吏装束的男子便举起一个铁皮喇叭大声喊道：“乡亲们，都听好了！建奴大军打过来了，你们立刻收拾粮食，衣物赶到无良镇去。那些搬不走的，房子都不要管，等我们打退建奴，你们再搬回来。记住，不要给建奴留下一颗粮食，把水井也都填上。只要留得性命，家园还可以重建的。”
一听说建奴要打来了，农夫们都有些慌乱，那成大嫂的男人在军中也是个小旗，这时便壮着胆子上前福了一福，问道：“这位大人，你说的是真的吗？”
梁健放下话筒，瞥了那妇人一眼，不屑道：“老子这么忙，哪有闲心跟你开这玩笑。速速回家收拾，即刻便转移到邹家堡去。你们都别忙活了，快去快去！”
“大人，这误了插秧，今年可就没有收成了呀，到时候拿什么缴租？”另一个年纪五十来岁的农夫凑上前问道。
“命重要还是种田重要？命都没了，你们种来粮食，难道要便宜建奴？”梁健有些恼怒了，自己辛辛苦苦到处奔波，这些人还没完没了的发问。他扫了那些有些不舍的农夫大声道：“指挥大人有令，坚壁清野，他会酌情减免大家的租子。”
“大家别犹豫了！我们这些人本来都是流民，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路边的尸体。是朱大人收留了我们，还分给我们田地，借给我们耕牛和农具。如今，建奴打来了，大人有令，叫我们避入堡中，也是为了我们着想，大家不要舍不得这些，辜负了大人的一番好意啊。”那五十来岁，也算是颇有些威望的农夫朝大家喊道。
“不错，不错。我家阿龙哥就在大人的军中当小旗，大人一定会保护我们的。”龙大嫂也连忙出声喊道。
梁健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举起铁喇叭大声道：“乡亲们都听好了，只带粮食和随身衣物，钱财，房产和田地都不要管。等我们赶走了建奴，大家再回来继续建设自己的家园。”他再一次大声提醒，不过很多人还是想着要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都带在身上。
对于加入军户，或者是分到土地的流民，解释工作还好办。可是对于原本乡镇的本土百姓，特别是那些地主乡绅，他们可是有大批的田地和房产。如今要他们都放弃，避入堡中，很多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拼了命也不搬不走。
这可让梁健伤了脑筋，强行搬吧，人家死活不肯，调兵硬来又怕闹出人命。毕竟是自己的根据地，朱丹可不愿意和领地里的地主阶层对立。但不搬吧，一旦建奴兵临城下，这些地主老财首当其冲，他们自己死了还是小事，可却要连累胖子的爱民形象和名声，这倒是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于是猎户出身的梁健想出了一个馊主意，绝对是馊得发酸那种。他从若霖那儿要了一队兵，扮做山贼冲进某户地主家，然后什么也不抢，架着人就跑。那地主老财先还以为是绑票的，求生欲望倒占了上风，甚至一路上还跟绑匪讨价还价，直到被架进了无良镇，才知道原来是卫所兵干的好事。
可此时木已成舟，再加上经历了这番波折，也算是想通了，也将就着待了下来。梁健这烂办法还算有效，之后的劝说工作因为这次绑架事件而轻松多了，谁也不愿意敬酒不喝喝罚酒，吓吓人可以，真要弄出人命，可不是谁都愿意看到的。
两天时间，除了个别隐居深山的猎户，其他散居在附近乡镇的百姓都躲进了小猪确定坚守的三座城堡之中。当后金正蓝旗莽古尔泰的三千骑兵踏入恭州地界时，面对的是一片荒无人烟，连犬吠声也欠奉的凄凉景象。
“老代善不是说这里富得流油吗？怎么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不相信尖兵传回来的消息，莽古尔泰亲自跑到前面去一看，不禁喃喃道。关键是每过一村一镇，几乎找不到一粒粮食，到处空空如也，乡镇里的粮仓甚至连老鼠也没有了。
莽古尔泰一路急行军，抱着大抢一顿的众军心中都十分憋屈。后金此次入关，本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只得到大明来抢些米粮人口回去过活。想不到恭州这里听着十分富有，可却一个人影也没看到，粮食没有，甚至连水源也被破坏了。
莽古尔泰麾下正蓝旗三千骑兵只带了三四天的口粮，以为能在恭州地界就近补充粮草，可现在已经进入了襄城地界，居然还没有收集到哪怕半石米粮。莽古尔泰愤恨之余，不断命军士烧毁沿途所过之处的村庄田舍。我叫你们把粮食藏起来，干脆一把火烧光这里算了。
站在襄城东门城墙上观望敌情的王茂看着到处都是火光，浓烟，心中也猜到是建奴在放火。那些本就住在附近的村民百姓，看到自己家园被烧毁，有的人嚎啕大哭，有的人哀求守门的军士放他们回去，更有很多人聚焦到守城明军处，要求加入军队，他们急于想着报仇，其中还不乏身体健壮的女子。
这些流民大多是从山西和陕西逃难而来，心里还没有种下对建奴的畏惧，更何况西北一地本来民风就很剽悍。参军打仗，靠猎取人头赚赏银本就是一种生活。
避入襄城的百姓约有两三万人，这使原本只有一两万人的城池显得有些拥挤，不过好在本城储存的木材很多，加些茅草就能搭出简易的棚舍。这些百姓得到官府下发的材料，自己动手，倒也很快就在城中划出的空旷地带搭起了一片片的棚舍区。襄城本来就是朱丹的大本营，但因为无良镇处于后方，倒有五六万人都迁入了无良镇，而且那里又是工匠坊和矿区，所以才将重兵集结在无良镇。但襄城本地的储粮和防御也都相当完备，再加上王茂熟悉本地情况，由他镇守也算放心。
三月十一日傍晚，看着黑压压靠近城墙的建奴大军，王茂的心开始揪紧。他不是没有干过仗，相反，居于九边重镇的宣府，常年都有和塞后部族作战的历史，而建奴，能把明军打得找不着北的辽东新兴国度，却还是第一次交手。
王茂扶着墙垛的手掌心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望着那高盔重甲，人强马壮的鼎盛军容，他甚至生出了逃跑的想法。可转头一瞥，城墙上那十台就位的床弩，还有自己军士也都穿上了精良的皮甲，几乎手下的一千士兵都配备了弓箭，弓是上好的柘木弓，箭矢更是充足。这一千士兵都是参加过襄城集训的，刘爽的那一千人却是各地裁汰后留下来的老兵。因为邹家堡地势要险要得多，而且位置也没有襄城重要，所以，朱丹配给王茂的都是集训后，至少有主力六成战力的士兵。
做为小猪的大本营，襄城城墙进行了加固，并在东门和南门都修筑了瓮城。北门和西门因为紧挨着绥河，这里不利于大兵团集结和展开，也不会成为建奴主攻的方向，所以只加固了部分城防，而将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东门和南门。城墙上不但增加了掩护弓箭手的垛孔，还每隔数米就挖出一些圆洞，这些圆洞正好位于垛口下方，攻城的云梯一般便是挨着垛口放置的，这些圆洞后面都放着捅杆，只要云梯一搭上城墙，捅杆就能将之推倒。门楼两侧还有坚固的全砖石结构的塔楼，上面不但有许多射击孔，而且还配置了油锅和火油。如果有冲车攻击城门，油锅和火油就能将冲车和士兵在城门下全部烧死。
王茂望着自己手下精良的士兵，还有襄城雄厚的防御力，心中又安定下来。这可是他投入小猪麾下的第一仗，也是攸关恭州军生死存亡的关键之战。如果他能按照小猪的命令，守住城池一个晚上，那么他将彻底成为小猪信任的将领，否则他就再没有立足之地了。想到这些，王茂心中陡升一股豪气，转身向着城楼上的明军士兵大声喊道：“兄弟们，握紧你们的弓箭，挺起你们的长枪，让建奴在襄城下头破血流。”本来还有些同样紧张的明军，在主将的振奋下，齐声呐喊。
“旗主，看来这里的明军是和别处不同。”莽古尔泰身边的固山额真荣泰望着城墙上雄壮的呐喊声，对莽古尔泰道。莽古尔泰虚眯着眼睛，望着夕阳背景下的城池，这几天来的憋屈让他心里窝着一口气，冷笑道：“草长得越密，割起来再越有劲儿。这样的明军打起来，才显得出我八旗猛士的威武。”他身后是三千名披着蓝色镶铜钉棉甲，头戴尖针高顶盔的正蓝旗战兵。没有人说话，只有马吐息的声音，这确实是多年来，在血海中打滚锻造出来的一支精锐骑兵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