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我们这一家子砖家 感谢如今的新生报到制度,让新生入学要比老生个晚二十天,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来做够一万红砖,按每天四五百的产量,应该能如期完成。
可马上我又犯难起来了,就算我能赶在开学前将土坯完成,后期的夯窑、烧砖的,全是重力活,我不在家里的时候,家里面的老的老小的小,如何能使得开。
和父亲商量了一个晚上,我们父子二人内心不安地走进了隔壁丙古的屋子,试试看他是否能伸出一下援手。他做的那个煤窑最近出了点事情,停止了没有开工,所以,这一阵子他一直歇在家里做些农活。
我极不自然地将来意说了一遍,丙古低着头没有吭声。
“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父亲急急地说,“我们全家四口人全上,家里还有一头牛,就算两个人,你算一个,我人一共算成三分,你看如何?”
丙古马上就不好意思起来:“大家一起合伙做事,计较那些干什么?你家正槐正当年,当然算是正当的劳力了,正楚还小,能帮点什么就帮点什么吧。婶婶要顾家务,就不算了,根叔虽然身体差些,但在一旁指点指点也能当一个劳力的,你们家就算两口吧,再加上牛算一分,这样大家都不吃亏。”
合作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父亲连忙递上了一支烟,又小心翼翼地从袋中摸出两百元:“你知道我们家急用钱,这两百元,算是给你的定金,不要嫌少,先拿着吧。”
“秋生叔,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丙古显得很是生气的样子,“你们家正槐如今要上大池,正是用花钱的时候,我帮不上什么忙倒也罢了,怎么能拿他的学费钱呢。你放心吧,我家还不差这么点钱,我的那份,你等收到了钱预备给我几百块让我能过年就行了。”
父亲只好将钱收了回来,内心里更是起伏不定,在小小的两千元学费前,在我们全家人都已经遭受了无数次碰壁和嘲弄之后,我们脆弱和敏感得开始有些麻木的心总算感到了些许的安慰和温馨。
双方一等商议停当,便立即开始了动作。我们家就住在半山腰上,打开后门便是取之不尽的黄土。因此,只稍稍将后门口的杂草清理一番,整理出十几条停放砖的厢条,便算开张了。
父亲砍了些杉树枝,搭了个四五个平方的草棚,这样,当太阳晒过来的时候,就不至于直接晒到身上了。
待将黄泥巴挖了一尺深,方圆七八米,大概有五六百砖的样子,我和弟弟挑着水将泥巴全部打湿了,父亲便牵着牛踩了挖松了的黄泥。
刚刚从繁忙的双抢中累过来,歇了还没有几天的老牛对这种苦力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它的脚刚一踩上黄泥堆,便立即深深的陷了下去,心里一阵紧张,就拉了一大坨牛粪在黄泥上。
对于水牛如此不讲卫生的做法,我是十分的气愤,拣起根竹根就要抽它。父亲连忙一把拉住说:“人家累了那么久,歇得正好被拉出来干活,就算是个人也会受不了的。再说了,老话都说,牛不下塘屎不胀,这可怪不得它的。”我只得扔下了竹枝,骂骂咧咧地将弄脏的黄泥弄走了。牛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虽然在父亲的吆喝下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的将黄泥碾踩成粘糊状,眼角却挤出了几行昏浊的老泪。
父亲亦是有感而发,唠唠叨叨着:“别以为它是畜牲,不会说知,它听得懂人话的。这些年,若不是这头牛跟了我们,这一家子还不知道如何过呢。”
父亲赶着牛转了几圈就不行了,扶着缰绳大口地喘着粗气,丙古刚好挑水赶到,一把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绳埋怨道:“秋生叔,都说了,你身子骨不好,站在一边做些轻松活就行了,这里的活正槐干不了,不是还有我吗?”
丙古牵着绕着黄泥堆转了两个小时左右,老牛已累得浑身直冒汗,就算再赶也不肯再走一步,只是停在粘土里直喘粗气,丙古只得将牛将了出来。
“这牛以前都没干过这种活,今天怕会是真的累坏了,泥巴有得这么熟就行了,再熟了就不好做了。”父亲捏了捏已经有七八分熟的粘土,“让它歇歇吧,剩下的我们自己收拾一下就行了。”
丙古将缰绳递给了父亲:“秋生叔,要不你牵着牛去洗个澡吧,这么热的天,连人都受不了,别说是牛了。”
“不行,牵牛就让正楚去吧,我在这里还能帮上把手。”弟弟牵着牛去水塘去了,父亲望着弟弟瘦小的背影,有些怅然若失道:“唉,都是我没用,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他跟我干这么累的活了。”说话间不自觉的又挤出了几行眼泪。
“秋生叔,快别这么说,村里的人虽然嘴上不说,背后可都眼红你有两个懂事的儿子。他们如今正年轻,吃点苦不算啥,等他们长大了就会明白。他们现在比我们那时代还算好了。可怜我们兄妹几个,十六岁上就没有了爹娘,让大嫂分出来了单过。”没想到一句普通的话又让丙古勾起了自己的心事,一时间大家都感到了一份伤感,全都闷着头干活,气氛一时变得极为沉闷。
“喝水了,刚放凉了的开水,还放了些凉茶,喝了就不要担心中暑了。”根嫂提了个水壶上来了。
虽然因为上次飞飞撕坏了我的书让飞飞挨了顿痛打,根嫂没少埋怨我,但一贯以来,根嫂一家都对我们家存有一份感激之情。
丙古十六岁上就没有了父母,他家的儿女又是挨着生的,碰上农忙的时候,只得狠心的放在门外自己玩,有时候他们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靠着门槛睡熟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丙古觉得愧对儿女们,所以平常对这两个孩子看得比较珍贵。但我们家遇上他家孩子在家里哭的时候,经常会领帮忙照顾一阵子。在某些程度上,他们已经将我的父母当作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弟弟很快就回来了,爸爸连忙问道:“牛呢。”
“在水塘里凉快呢。”弟弟满不在乎地说,“我要赶快过来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此时已经将粘土堆成一个小土堆,弟弟拿起个钢丝弓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切去,一块二三十斤的粘土便被分了出来,弟弟又卖力的将土块滚动了几下,立时成了一个圆柱。弟弟蹲下了身子,使劲去扛,没有扛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太重了,我硬是扛不起来。”
“你当然扛不起来了,你才十三岁呢。”丙古接过了弟弟手中的土块,转身两步,高举过头顶,再用力往砖模中一砸,土块稳稳的砸在模中,丙古又拉出另外一张弓,咝的一声划拉,然后是一声沉闷的“嘭”,一块整齐的砖坯便宣告成型了。
我用木板托起砖坯往预做的方条上去放,父亲也托上了一块,跟在我后面。絮絮叨叨地向我讲述夯砖放砖的要领,夯砖时如何才能让砖充满四个角,放砖时要夹紧才能让砖不变形。我连试了几次都不得要领,不是放歪了便是放斜了。没想到在多少的难题前都没有言败过的我,此时看着一溜几十块歪歪斜斜的砖坯,不禁有些垂头丧气。
丙古很快就发现了我的情绪,又出好了一块砖坯,走上来说:“我们两个换着做一回吧,你们年轻人,力气是有,就是耐心不够,这需要慢慢磨炼的。”我接过了丙古的砖模,学着他的样子,尝试几次之后,总算是有模有样了。
到傍晚的时候,伯父特意绕到了屋后观察我们的进度。他打量了我们几眼,没有吭声,哪怕父亲叫了他一声,他也只是哼了一声,然后打开后门进了屋,只是在听到门响过之后他似乎说了一句:“夯的不象个夯的,放的不象个放的。夯的什么砖。”
伯父年轻的时候也和父亲一起夯过砖,我们现在住的这间房子就是那时候做的,一向他也以自己是这方面的专家而自许。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夯的不规则,放的也放变了形。
“没有什么,我刚开始学夯砖的时候,还不如你呢。”丙古安慰我道。“谁没有个学习的过程,你只要认真去做就行了。”
当天晚上,我和弟弟久久都没有睡觉,怎么躺着都能感到全身的酸痛,又怕父母会担心,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或者睁着双眼望着楼顶,看到对方都睡不着的样子,都不由会心的苦笑。
三四天之后,我们总算习惯了过来,也许是我们对这种疼痛已经麻木了,但内心仍觉得很为充实。因为这种日子,简单而充实,痛但却包含快乐,也算是苦中作乐。
夯砖这种活,其实对天气依赖很大。最好是一直是大晴天,不但砖干得快,到了晚上也不用太*心遮盖。但是要是运气不好,遇上狂风大作的时候,一阵风便会将盖在砖坯上的稻草吹得老远,这些还只是半干的砖坯,若是让冷雨一淋,虽然看起来只表面上有些麻麻点,但雨水往还热乎的砖坯上一浇,然后再经太阳一晒,立即会散成小块状。小时候,我没少见过父亲面对被雨水打坏了的砖坯时的捶胸顿足的神情。
好歹老天还算作美,也许是它也不忍心让我们这群苦苦挣扎的人没有了一点活路吧,这段时间,奇迹般的没有大雨。
我们干了有半个月的时候,已经有六七千块了。只要再干几天我们就能如期完成任务了,姑父这里特意过来看一下进度。
“你们夯的砖怎么这么小,还有,这些表面怎么这么难看。”姑父一到便连珠炮地诘问父亲,“不是说按老三六九的尺寸吗,怎么看起来连新三六九都不够?”
所谓的老三六九是说厚宽长分别为三六九寸,然后加了些缩水,新的三六九没有加缩水,自然要小一圈。
“我们家前几年也是用的这个砖模,别人也说是老三六九的。再说了,我们这里的泥巴缩头也小,到时候烧出来不会小的。姐夫。”父亲忙不迭地解释。
“到了验货的那一天我肯定要过来看的,要是尺寸不对,我可要扣钱的。”姑父一脸肃然说,那时候他显得好象高大的样子,“亲是亲,钱米要分清,要是现在不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亲戚间说那些难听的话,可就不好了。”天都知道,我父母可是从来都不会说难听的话。但一贯忍受的我们,也只能忍着受了。
虽然在交了砖之后,没有减单价,但四千两百元的砖钱,姑父愣是扣除了两百元,说那是补偿烂掉了的和尺寸的差别的。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认了。更过份的是,交完砖的时候,他居然只给了我们三千元,剩下的那一千元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后,他那个孙子都快上小学的时候才给清的。也就是说,这个夏天夯砖,扣除烧砖所用去的煤大约六百元,我们几个人按人头的话也才每个人赚了六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