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笛眼前一片漆黑。
她抬头望天。
天上无月、无星、无云。
这里不是野外。欣笛低回首。她倾耳凝听。
静。
静的令人窒息。
这是一处黑暗的空间,毫无光亮,无一声响。
小女孩心跳加快,鼻息渐重。她带着怯意,向前,缓缓伸出手。
开始的时候,手只做小幅度的摆动,但很快,幅度便增大了。因为,不管欣笛是小范围的摸索,还是大范围的搜寻,其最终结果,她什么都没摸到。
这里除了无光、无声,似乎也无物。
这里是哪里?
正当欣笛停止摸索,缩回手的时候,一股热风迎面扑在她的脸上,随后,远远的、似乎远在天际的尽头,她看见一道红色的光亮。
是错觉?
前一刻,红色光亮远在天际的尽头,下一刻,却近在咫尺,这若不是错觉,那会是什么呢?
错觉也好,因为恐惧而自我幻象也罢,最起码,在这黑暗的空间里出现了光。欣笛对此,已经非常满足了。她迈起脚,向着这道似近非近、似远而又非远的光亮走去。
欣笛只走了一步,光亮却熄灭了,空间复回黑暗。惯性——欣笛的视觉神经虽然接收到了光亮的熄灭,可运动神经提前一步发出执行命令——促使欣笛迈出下一步。第二步落地,黑暗如潮褪去,视野豁然明朗。
光亮来的太突然,不经意间,欣笛的眼睛被强光刺激到,顿时,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于是,她赶紧闭上双眼——长时间待在黑暗的环境里,若猛然直视明光,人的眼睛会受到损害,轻则不适,重则盲——在这种情况,她需要一个黑转白的适应期。
杀啊——。
你们,跟我来,我们去金库——。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就在欣笛闭眼养目的时候,在她的四周,响起各类声音。有刀兵交错的碰撞声;有年轻女子和嗓子细尖的男人们发出的请饶声;还有。这是什么声音?欣笛闻到一股火烟味,入鼻之烟,导致她的呼吸不畅,一下子给呛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想起来了。
被烟一呛,欣笛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知道这熟悉的声音是什么了。
是着火声。
难怪。她刚刚在黑暗空间看到的红色光亮,原来是火光。
那些人(年轻女子和嗓子细尖的男人)为何求饶?求饶之后仍然发出惨叫,这说明求饶的对象是无情之人。还有,边上在着火,也就是说,她身处在火区之中。
想的越多,换做其他人,不论女孩,提男孩来做比较,在此等境况,身为男人,他们的心态也好不到那里去。但是,在这一点上,身为女孩子的欣笛,她要比绝大多数的同龄人要镇定。
因为,在她更小的童年,她便经历了绝大多数的人所无法承受的遭遇。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双亡;在长大一些,居所被夺,兄长被杀,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家了。之后,一年的青楼岁月,残酷的环境教会了女孩两个字。
坚强。
欣笛仔细凝听。片刻,她轻出一口气。
原来,刀兵声、男女求饶声和着火声,这些声音的来源,同她最起码相隔二十米之遥,一切都是从较远的地方传过来。
虽远,但声声清晰。
刀兵声是很多人在互相撕打发出的。男女求饶声在东西两个方向最密集。而着火声,几乎各个方向都有。
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真正在她身边响起的声音,反而被这些远处的响声给遮盖了。
想到此,欣笛立时警惕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自己所处的位置,要比其他地方相对安静?
被强光刺激的眼睛,经过短暂的休养,似乎过去了不适。
双眼,缓缓睁开。
房间里的一切,尽收小女孩的眼底。
这里更象是一处大殿。
殿内的空间很宽阔,可是,除了支撑宫殿的六根两人合抱的圆柱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欣笛这会站的位置,正好是左三柱最靠近殿墙的那一根。就近观看,圆柱上盘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青龙。
看到这条龙,欣笛马上就联想到了人祖青龙。想了想,她心中不由轻笑,人祖乃人族之祖,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存在,在州神大陆上,谁人不尊,谁人不拜?
就有一人敢不拜、敢不尊。此人是位皇主。是西土国百年前的一位皇主。他为何不尊人祖青龙呢?具体原因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在此简略回顾。
百年前,天山宗召开第一次战国大会,不尊人祖的那位西土皇主,他和他的国家最终也加入了这场灭宋之战。十多年的征战,死伤无数的子民,大宋王朝被覆灭,绸丝古路联盟军获胜,可结果,天山宗勒令蒙元帝国之外的众盟国,尽数率兵返回绸丝古路。
这场宋土利益的划分,西土皇主感受到羞辱,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他竟然命人将皇城广场翻修。宽广的场地上被铺盖上了长条理石,理石的石面被雕绘上了“龙”,每一条看去都很精致,都很威严的龙,它们的模样乃是参考人祖青龙。
这可是大不敬啊,西土皇主虽然贵为一国之君,可青龙在州神大陆人们心中的地位绝对是临驾于皇权之上,可如今,皇权却羞辱了世人的父亲。
皇城广场铺盖雕绘着人祖青龙的长条理石,当西土国百官早朝的时候,他们行走在长条理石上,也就意味着睬踏在人祖的脸上。
想到此,欣笛不由想起一件事,是有关西土国当代皇帝周光的事迹。
西土国百年前的那位先代皇帝,他对人祖的不敬,待周光上位之后便马上着手弥补,他本欲将皇城广场上的雕龙理石全数铲除,可他后来又放弃了这种想法,改换之,在他平时办公的沉阳宫大殿里,在那六根支撑大殿的圆柱上,他命人雕上六条威风凛凛的青龙。
虽然周光没有明说,但我们可以猜出,他的用意应该是,将原来雕在地石上的青龙转移到朝天柱上,是为恭请青龙“顺柱腾天”。
难道这里是沉阳宫?
欣笛渡步到另外一根圆柱旁,经仔细的打量,她发现,在这座大殿里,除了六根圆柱和威严的青龙腾天雕装饰,其他的真的是什么都没有。
欣笛来过一次沉阳宫,是随南依公主一道进来的,她记得,大殿里有一张很大的桌案,上面堆放着如山一般高的“国情战况”。对了,还有椅座,这些置放在沉阳宫里的椅具,是周光专门为自己早朝之后接见他国或势力的来使而准备的。
可现在,一样都没有。殿内除了六根圆柱外,有的就只剩下不是大殿里的东西。
光。
火光。
欣笛走到殿门处,伸手推了推——殿门紧闭——仰起头,可牢固的大门,它的格窗离地一米七,才六岁的欣笛,她根本望不到外面的世界。
刀兵声、男女求饶声和着火声,这些声音依旧在顽固的鸣响,传进欣笛的耳朵,使得她无力的蹲下,看着透过门窗洒在殿内地上的火光,目光闪烁,半是镇定,半是心慌。
外面的大火似乎烧到了附近的宫殿,耀射进殿内的火光也变的更加明亮,如潮水一般,但又与潮水不同,后者一浪猛过一浪,而前者,是有序的向前推移。
似万马奔腾,一线拉开的火光,它随着殿外的大火,有序的、强劲的、无惧黑暗的向大殿深处输送红色的光明。
火光很快便游走到了殿中的位置。
随着光明的普照,欣笛发现,原本除了火光、圆柱和青龙腾天雕之外,空无一物的大殿眼下出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在火光的照耀下、近门的地方、除了装饰着一些轻柔的黄色绸布外,还显现出了十数把椅座,分两列,左右各六,一直摆放到火光还未耀射到、大殿更深处的阴影分割线。
不对。欣笛站起身。她看着这些椅座,皱眉苦想。她想,自己若没记错,那次随公主到沉阳殿,无意的数了数椅座的数量,摆在殿中的应该有左右各七,一共十四把才对。
可为何现在只有十二把?难道这里不是沉阳宫?
随着外面宫殿大火燃烧到峰值,耀射进殿内的火光再度往里推移了几米。原本空无一物的地上,平空显现出两把椅座来。
正是第十三、十四把,周光拿来招待来使的椅座。
欣笛心海澎湃,她肯定这里就是西土皇城、沉阳宫。
就在这时,从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
在阴影之中,突然走出一个人,猝不及防下,欣笛不由自主一手按在心胸,一手捂住小口。
如此,这才止住惊叫。
她定眼细看。
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个男人,身高近一米八;穿大明将服(州神大陆有很多国家,绝大多数的国家,他们军队的服装与别国区别很大,诸如西土国:岩石黄服;青国:青苔绿服;蒙元:幽环蛇服(黑色);红宫虽然不是以国的形式存世,但这帮藏僧和信仰他们的民众的人数非常庞大,故在此,稍带之:藏衣红袍;以上所提,我们可知,西土将服为黄色,服绣岩石,普通兵士无石单黄;青国将服为绿,服绣青苔,普通兵士无苔单绿;蒙元将服为黑,服绣幽环毒蛇,普通兵士无蛇单黑;红宫活佛与长老为藏宗红衣,服绣金光舍利子,普通僧众无舍利单红;而中原新兴王朝大明:祥鸟蓝服。将服为蓝,服绣青鸟,普通兵士无鸟单蓝。五国将服,一目了然。即使欣笛,也可一眼识出),未带羽盔,一头飘长的蓝发挂到他的腰际,系以一根白绸绳,恰到好处的约束住肆意地发形;五官轮廓分明,面色略白;眼神刚毅,隐隐之中,又透着一股柔情。
对谁?
欣笛观男子样貌,对方年时在三十许以上,他面对数步外的六岁小女孩,原本一双刚毅如虎的眼神,渐渐被浓浓的柔情占满。
欣笛被对方深情的目光看的迷离,在这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亲人的温暖,还有一丝别样的滋味。
是什么?
是爱。
这个莫名出现的男子,他现在的眼神,将丈夫对妻子的爱,正好完美的诠释了出来。
可欣笛并不知道。
她还小。
她还不曾品味过爱的滋味,在她过往的人生里,只有苦难,对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她至今一丝不明。有如时雨,下于泽天,落于弥谭。
爱,是神圣的。但对欣笛来讲。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来说,还太早。若中间再加上一段凄凉的身世,或许,“爱情”对她来说,是一个徘徊在“坚强”之后的选择、可有可无。
她首先会选择“坚强”。
如何坚强的活在这个没有家的尘世上。
男子长的很俊朗,在肤色略白的脸容之间,还有一股正派的朝气。可是,他的眼神实在是太刚毅了。他在面对欣笛的时候,可以看出,他很爱对方,故而敛去了绝大多数的“刚毅本性”,展现给佳人的,乃是可以将铁化为水的柔情。
可就是这样,在这种环境——外面刀兵往来、杀声震天;里面大殿幽暗、怪事连连——男子就这般突然出现,任谁都要被惊到、害怕、从而遮去理性的心。最终,欣笛只是很微弱地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莫名爱意,大部分,她对眼前这位样貌俊朗、神情正派,但眼神刚毅的男子,身心之中,怀有一股胆怯之意。
欣笛怯声道:“你,你是谁?”
听到小女孩的发问,男子看向她的目光更加温柔。温如泽涛,涛声卷依旧;柔似绸海,海枯鉴石烂;又如满月之轮,在一个月最圆的一晚,在一晚最亮的一刻,在这一刻最后的一刻迸发出盖过世间一切的光芒,没有什么值或不值,全因,他深爱着她。
男子隐在阴影里的左手,艰难的移出;缓缓朝欣笛的脸颊伸去;随着手臂的抬起,原本略白的面容,变的更加惨白;紧闭的嘴皮,向上下张开、正欲回答。
就在这时,从男子的体内,突然传出一声骨头裂开的脆响。紧接着,“兹拉”一声,一把利剑穿出他的胸膛。
欣笛惊目圆睁,她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口;心头不住地狂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三步。
第一步,她的秀眉与男子的胸膛等高。
第二步,她的葱鼻与男子的胸膛等高。
当到第三步,她的珠唇与男子的胸膛等高。
欣笛的注意,被突然刺出的寒光利剑给转移;她的身心,被男子紧皱的眉宇、不吭半声的英雄气概所吸引。从而,她还未发现自己长高了。
这一剑,命中了男子的心脏,他的呼吸变的急促;冷汗不停的从额头滑落;但左手依旧,仍自向着欣笛的脸颊伸来。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他无惧死亡,只愿最后一抚爱人的脸容。
十寸。长剑缓缓的往回抽。
七寸。长剑抽回了一半。
四寸。长剑抽到男子的体内。失去剑器的塞堵,鲜红的血液,从胸前的伤口,疯狂的迸出。
长剑尽数抽出男子的身体,伴随着从后背传来的一声“兹拉”。男子的左手停在一寸的距离上。
三点三厘米。
欣笛的眼眶被晶花溢满,一股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力量,促使着她喊出两个字。
“还楼。”
她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似乎原本就印在她的记忆当中,在这一刻,在对方悬停住手、闭上双眼、缓缓失去生机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想,但就是什么都没有想,这个名字却跃然口上。
欣笛双手伸出抓在男子的左手上,看着对方,眼眶里的晶花顺着泪道流至鼻尖、嘴角和唇下。越抓越紧,似一松开对方的手,对方便会永远离开她,那怕,对方现在其实已经神消魄散。
“夫人,请节哀顺变,你如此痛彻悲哭,我想,还楼兄若在天有灵,他也不愿看到你如此模样。”
从男子的背后,慢步走出一位手持一柄半丈长剑、年时在四十开外的白衣文士,他每走一步,身形不偏,轻灵有玄;举止投足间,给人风度翩翩之感;目光含神,直透欣笛的识海;右侧嘴角上扬,微露的皓齿甚是雪白;一对明眸之中,隐隐闪过一道红芒。
所有的一切,如此的完美。
唯一使欣笛感到厌恶的是,此人平举手中长剑于胸,一指从剑柄开始,一路游走,将贯穿男子身躯所沾染的鲜血抹到剑尾、凝成一颗血珠。指间稍一用力,血珠被他拭去。借助余劲,血珠一路飞向大殿的深处,很快便脱离了火光的照耀,没入黑暗的怀抱。
“你是。”
对于眼前这位新出现的文士,欣笛隐约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而又非常熟悉他,这感觉很怪,她敢肯定,自己确实见过此人,但还谈不上熟悉,可识海之中却有另一股意识在挣扎,这股挣扎的意识,不停的呼喊对方的名字,借此帮助欣笛忆起对方。
见欣笛的语气是如此的不确定,白衣文士不以为怪,反而想要帮助对方想起来。他将手中的长剑搭在欣笛的柔肩上,注视着对方,轻笑道:“难道夫人不记得我了?呵呵,也难怪,毕竟那个时候你还小,而我和你只不过有过两次照面,加起来亦也不足半个时辰,你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当长剑搭肩,欣笛这才彻底的冷静下来,人一镇定,很多不曾注意到的事情便会随之注意到,比如,她发现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长剑不是四十五度角,而是十五度角,可白衣文士的身高接近一米八,相对自己处于六岁的身高,不可能只是十五度角,应该是四十五度角以上才对,为什么会这样?
欣笛看向自己的身体。只一眼,她便被自己莫名拔高的身体给惊到了。难怪,刚刚在男子被长剑贯体的时候,因为害怕,她往后走了三步,每一步,她隐约觉得自己同对方的身高拉近,当到第三步,她的珠唇与男子的胸膛等高。
“夫人,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还楼兄这一走,你无需担忧此后会孤独,因为,我现在就送你去和还楼兄相聚。”
白衣文士话一说毕,持剑之手稍是一动,搭在欣笛柔肩上的长剑立时向着近在咫尺的香颈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