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鹤武看着身边的孩子,目光中满是柔和,哄了一路,又给他拿了十来块造型新颖的点心和一大把糖果,才总算知道了这孩子的一些事情。他名叫吴冲,今年刚满五岁,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民家的孩子,家中除了父母二人,还有一个三岁的弟弟吴达,汤鹤武在得知还有吴达这么个孩子之后,立马唤来黄磊,吩咐他亲自去那夫妇家中,把吴达接来。似乎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这两个孩子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要小好多。
自己的部下酒醉糊涂,争执中杀了这两个孩子的父母,汤鹤武怀愧在心,对这两个孩子自是倍加爱护。吴冲在汤鹤武身边不哭不闹,只是偶尔提起父母,嘟起小嘴,目光中满是思念,小小年纪,已经十分懂事了。弟弟吴达则明显比哥哥要活泼得多,绕在汤鹤武的膝边转来转去,一张小嘴甜得很,直把汤鹤武逗得笑个不停。父母的早逝,在两个尚不太懂的孩子心中并没有留下太深的伤痕,也许他们还并不明白天人永隔的意义,不一会儿就在汤鹤武的逗弄下,管大他们不过十几岁的汤鹤武喊起了‘爹’。在这个年代,十几岁做爹并没有什么稀奇,结婚数载没有孩子,又新近遭到妻子背叛的汤鹤武自然而然的便把这两个捡来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总爷,俪星先生来了,在外面候着呢。”黄磊敲门进屋,走上前,轻声禀报道。
“哦?”汤鹤武有些意外的抬起头,眉头不经意的一皱。
“爹。”小吴达坐在汤鹤武膝上,小脑袋在汤鹤武的怀里蹭来蹭去。
“达儿乖,来,下来。”汤鹤武把吴达放到地上,俯身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哄到,“爹有事情要做,你和哥哥进里边玩儿去,好不好?”
稍大一点的吴冲上前拉起弟弟的手,拽着他进屋去,吴达的一双小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点心迟迟不肯动弹,汤鹤武笑了笑,吩咐翠儿把点心端到屋里去。
娄同轨走进汤鹤武的办公室时,汤鹤武正看着里屋,让两个小家伙小心些,又嘱咐翠儿看好他们,千万别磕着碰着。
“学生参见东翁。”娄同轨虽然稳坐汤鹤武身边第一师爷的位置,刚刚来到定海镇就受到了汤鹤武的赏识和重用,但一直对汤鹤武执礼甚恭,丝毫不曾逾越了本分,识大体,有算计,汤鹤武对他的印象一直是相当不错的,此时见汤鹤武面露笑容,不禁说道,“东翁气色似是不错,想来心情定然也是蛮好的。”
“我?呵呵,确实还不错嘛。”汤鹤武乐呵呵的请娄同轨到一旁的客厅,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坐下,自有卫士上茶,“俪星先生深夜造访,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
“哦,倒不是什么要事。只是……”娄同轨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汤鹤武也不急着催他,端了茶杯颇有雅士风度的小口品着,只等着娄同轨自己说,娄同轨见状在心中暗叹口气,知道汤鹤武大概也猜出自己的来意了,只是等了他说,不肯先开口罢了。无奈自己是有求于人,只得硬着头皮开口试探道,“东翁,今日定海城内四起血案……想来东翁必定已经知晓了?”
“嗯,没错,这么大的事儿,我若是到现在还不知晓,那不就麻烦了吗?”听娄同轨提起那四桩血案,汤鹤武的语气明显生硬了不少,但碍着娄同轨是个文人,一时又不好发作于他,“怎么?娄先生莫不是打算写篇檄文,声讨那些军中败类不成?如此的话,汤某可要翘首以待咯。”
眼见汤鹤武揣着明白装糊涂,娄同轨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想要直言进谏,又怕惹恼了汤鹤武适得其反,依旧犹豫着道,“东翁,每个兵丁,一个月有四两二钱银子的正饷,军中吃食虽谈不上精美,但总还是日日有肉,餐餐有油,管饱管够的,再加上号褂铺盖,和其他杂物消耗,一个兵丁一个月总要您花费不下十五两银子,这个学生所言非虚吧?”
“没错。”汤鹤武点点头,手中的浓茶飘出淡淡的苦味儿。
“一个兵丁一个月要消耗十五两银子,总爷手下两千余兵丁,就按照两千来算,每月也要消耗掉三万两银子不是?一年就是三十六万两雪花银啊,就这,还不算总爷您修缮营房、购买武器的费用,当然,日后请来了普鲁士教员,再选拔精锐士兵去普鲁士留学,那费用便更加高昂了。”
汤鹤武听着,渐渐皱紧了眉头,道:“花销什么的,我心里自有一杆秤,这个用不着先生*心。先生到底想说什么,说便是了,汤某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绕不过那么多的圈子,平白浪费了您的精神不是?”
见汤鹤武执意要听些实际的东西,娄同轨深吸口气,缓缓开口,“东翁,您培养一个士兵要消耗多少银子?要耗费多少心血啊?!那些愚民的命是命,难道您亲手练出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汤鹤武脸色渐渐黑了下去,娄同轨却像看不见一般,依旧大声陈论,丝毫不顾及自己是否已然犯颜。
“东翁,时至今日,就算东翁始终只想做军人,也是做不成了。任是谁都看得清楚,大清没几年活头了。与八国联军一战,大清最后忠心耿耿的精锐兵马损伤殆尽,全国上下除了袁抚帅麾下的那些精兵之外,恐怕也只有东翁的部下有一战之力了。东翁,将来无论是您追随袁抚帅,还是您自己……那都是需要本钱的不是吗?区区杀了几个人,您就恼怒的要游街要杀人,还要传营悬首,东翁,那会影响整个定海镇的士气,和对东翁您的忠心的啊。东翁,学生今日就是来冒死进谏的,求东翁收回成命。定海镇是您一手重建,每一个士兵都是您亲手教导的子侄一般,都敬您如父啊,孩子有错,您打两下骂两句,知道错了下回不犯了也就是了,何苦动不动就斩立决啊,东翁!”
“俪星先生。”汤鹤武看向娄同轨的目光中,满是痛心和不解,“若是我手下那群兔崽子跟我说出这样的话,我非活活打死他不可,但您是文人,我还是那句话,我汤鹤武没文化,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人,就凭您满腹诗书,今天我不跟您计较,但是你给我记住了,没有下次!”
“东翁……”
“够了!”汤鹤武一声断喝,右眼一瞪,身上弄弄的杀伐之气让娄同轨不禁有些害怕,“把一个渔民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士兵,我需要六个月,这六个月里要花多少银子你知道吗?我没算过,因为我算不出来,被服粮食、武器弹药,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老子的心血你看得见吗?你知道多少银子一两吗?杀一个士兵,就像在老子身上割下一块肉去,疼,很疼,但是这块肉烂了,要是不趁早割下去,早晚会要了老子的命。今天死一个百姓,你觉得无所谓,明天死两个百姓,你还觉得无所谓,后天大后天呢?长此以往,民心尽失,俪星啊,那才是最可怕的。你是读书人,水和船的道理,你比我懂。自古以来,慈不掌兵,你不能陷我于不义啊!”
娄同轨听得两眼发直,他确实考虑的疏漏太多,他只想到了士兵的反应,却忽略了百姓的感受。慈不掌兵啊,哪一个优秀的军队不是刀上滚、血里浸出来的?也许对付这些兵痞,汤鹤武真的比他要强上百倍有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