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和木婉清、秦红棉、阮星竹、阿紫一起走出门,却见一位神采凛凛、气宇不凡的布衣大汉和一个窈窕秀丽的粉衣少女正缓步走过来。阮星竹和阿紫不认识,但段正淳三人都认得,正是乔峰和阿朱。众人当初在洛阳铁门镇杨树林的丐帮大会上见过。段正淳爽然笑着,神采飞扬地大步上前迎接,远远拱手道:“乔帮主!别来无恙!”他虽和乔峰没有太大的深交,但乔峰救过段誉和木婉清,让段正淳深深感恩在心,再加上乔峰义薄云天、大仁大义的胸襟,以及盖世无敌的武功,都让段正淳甚为敬佩,内心很希望能结交这位中原第一豪杰。木婉清更加高兴,高喊道:“乔大哥!阮妹妹!你们也来了!”她脱口而出,突然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心头猛然想到:“对了!阿朱原来也姓阮,却是和这阮星竹同姓,难道阿朱便是阮星竹失散的另一个女儿?”她又觉得自己略显牵强附会,阮氏虽非大姓,但天下姓阮的也是成千上万。木婉清此时心头欢喜,因此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也没有在意。
乔峰和阿朱走近过来,拱手行礼:“段王爷!”又向木婉清微笑示意,“木姑娘!”
木婉清高兴地道:“乔大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段正淳欣喜道:“乔帮主,你远道而来,我段某自当一尽地主之谊。对了,你这次找我,可是有事需段某帮忙?请尽管开口吩咐罢!昔日在下犬子和小女蒙你江南相救,段某一直感恩戴德,绝不敢忘。上次洛阳杨树林一别,段某也一直记挂乔帮主的风采,恨不能早日相识。乔帮主,快请进,今晚段某陪你痛醉一场!”
乔峰的笑意凝结僵硬在了脸上,似乎心事重重且有难言之隐。沉默一下后,乔峰神色平静地道:“段王爷,我早已不是丐帮的帮主,请不要再称呼我乔帮主,还有……我其实不姓乔。”他望向木婉清,目光十分复杂,“木姑娘,以后不要叫我乔大哥。我姓萧,我确实是契丹人。”说出这话时,他神色绝然而平静,似乎并不以自己是契丹人而羞耻,反似如释重负地解脱了。
段正淳和木婉清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讶。木婉清轻轻地开口道:“乔……萧大哥,你……你查出来了?”她心头有些酸涩,很是同情。
萧峰点点头:“是的,我确是契丹人,我父亲姓萧,我叫萧峰。”他此时的神色异常复杂,但是却没有太多的在获知自己非汉人而是契丹人后的懊恼、羞耻、悲伤、沮丧、悔恨等表情,更多的则是举棋不定的茫然、左右为难的犹豫、进退维谷的艰难,及阵阵泛起的愧疚、沉郁、凝重。特别是在看木婉清时,萧峰几乎是目光飘忽,似乎不敢对视木婉清。而在看段正淳时,萧峰的目光中则多了几分痛苦和疑虑。萧峰身边的阿朱走过来后一直低着头,神色目光躲闪。这让木婉清暗暗觉得好生奇怪,她暗想:“看来乔大哥……不,是萧大哥确实查出他的身世了。但他和阮妹妹怎么都这个神色表情?不就是从汉人变成契丹人了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场气氛略微有些古怪。段正淳愣了愣,然后爽然笑道:“萧兄弟,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你是契丹人也好,是汉人也罢,反正你这个朋友,我段某是交定了!萧兄弟,你也无绪如此,我段某也不是汉人哪,我是大理国摆夷族人。难道汉人就高人一等?辽人夷人就低人一等?萧兄弟,你的气度胸怀,我段某都是非常敬佩!走!请进内屋!我们好好地聊聊,再喝几杯!”
“是啊!萧大哥,管你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你都是我和我哥哥的救命恩人,都是我大哥!还有阮妹妹,我们可是姐妹呀!”木婉清笑道,“你们快请进吧!”她估计萧峰是知道自己并非汉人而是契丹人后,心理上实在接受不了,所以才这么神色怪异。但萧峰仍然一动不动着,并没有进屋的意思,阿朱也低垂着头,似乎很愧对木婉清,不敢看她。木婉清忍不住走上前,拉住阿朱的手,轻声道:“阮妹妹,你怎么了?怎么和我这么生疏了?是不是遇什么麻烦了?”
阿朱勉强笑了笑,然后又低下头:“没什么,木姐姐你别担心。”语气和神色都甚是艰难,隐隐有拒离木婉清的意思在里面。让木婉清彻底一头雾水。阿紫莫名其妙地看着萧峰和阿朱,然后大大咧咧地说道:“爹,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啊?怎么都这副古怪表情?一脸的哭丧样,好像爹娘都死了似的……”木婉清愤色怒目地瞪向阿紫:“你给我闭嘴!再敢乱说话,我就一剑打瞎你的眼睛!”阿紫吓得悚然,急忙躲在阮星竹的身后。
萧峰沉默了一会,看向段正淳,正色道:“段王爷,萧某此次前来,是特地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相告。当年你曾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是也不是?虽然此事未必出于你本心,可是你却害得一个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是也不是?”言语间颇为严厉。
木婉清猛然茅塞顿开:“我明白了!阿朱真的是这阮星竹的女儿,但她从小被送人寄养,颠沛流离、一生孤苦,确实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她现在成了萧大哥的爱人,于是萧大哥就找爹来,给阿朱讨个公道。难怪萧大哥和阿朱的神色如此怪异,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原来是这么回事!萧大哥刚才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劲,似乎感觉对不起我,原来他要训斥我爹。哼!这件事确实是爹的不是!谁叫他风流成性、处处留情,我娘、钟灵娘、阿紫和阿朱的娘,还有苏州那女人,到处都有他欠下的风流债,害得我、阿紫、阿朱从小不知自己爹娘在何方,确实可恨!阿紫也就算了,但阿朱可真是太可怜了。萧大哥现在要训斥训斥爹,也是应该的!”想到这,木婉清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段正淳微怒道:“爹,你既然做了错事,那就快向萧大哥赔罪!”
段正淳似乎也明白怎么回事了,顿时满脸通红、神色羞愧:“萧兄弟,不错,段某承认。段某生平常为此事耿耿于心,每当念及,心中甚是不安。只是大错既已铸成,再也难以挽回。天可怜见,今日能让我重见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毕竟对不起她呀!”
萧峰瞪大眼看着段正淳,神色震惊,目光痛苦,似乎难以置信:“段王爷……你……真的是你干的?你既知铸下了大错,害苦了人,却何以直到此时,兀自接二连三地又不断再干恶事?”
段正淳垂头低声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亏,平生荒唐之事实在干得太多,思之不胜汗颜。萧兄弟你教训的是!”
萧峰身子微微踉跄,竟后退了一两步,目光间既有愤怒又有震惊,更多的还是痛苦:“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颤声道,然后猛一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而去。阿朱急忙紧紧跟上,走着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木婉清,神色间充满痛苦、愧疚、不忍、悲伤。木婉清叹息想道:“唉!其实我一开始对爹也是满腹的恨意,恨他不负责任、始乱终弃,但现在看来,爹也不是很坏,真希望阿朱也能早点原谅爹。”
秦红棉和阮星竹都是一头的雾水:“段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秦红棉突然大怒:“你是不是又偷偷去找那马夫人了?结果人家萧峰现在上门算账来了!哼!上次四大恶人来杀你,我们当然义不容辞要帮你,但现在,人家丐帮来杀你,你可是咎由自取,活该!我可不帮你!我不但不帮你,我还要给那萧峰加油助威,让他杀了你这负心汉子!”段正淳哭笑不得:“红棉,你胡说什么呢?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吗?哪会偷偷找那马夫人了?”阮星竹惊讶道:“秦妹妹,那马夫人是谁呀?”秦红棉冷笑道:“是丐帮副帮主的遗孀,一个寡妇,但他却照样冷热不忌、来者不拒!”阮星竹顿时也怒了:“段郎,你连寡妇都看中?”两个女人醋意泛滥。段正淳啼笑皆非,便望向朱丹臣:“朱兄弟,萧峰是何以找到这里来的?”
朱丹臣道:“回主公,属下也不清楚。这小镜湖十分偏僻,外人难以寻得。但萧峰和那阿朱姑娘一路从桐柏县城直往这里来,似乎有人指导过他们。褚大哥和古二哥并不认识萧峰,以为他是四大恶人的帮手,还打了起来。后来我和傅三哥赶到,认出是萧峰,我便带他来了。”
段正淳蹙眉道:“这就奇怪了!萧峰是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找我仅仅为了当面训斥我的那些风流债?”他百思不得其解。木婉清在一边听了段正淳的话后,愈发确定阿朱也是段正淳的私生女,萧峰是为了给阿朱讨个公道而来训斥段正淳的。不过,木婉清也觉得这件事不能搞得太僵,不能影响到自己、哥哥同萧峰、阿朱的关系,她打定主意,准备去替爹给萧峰和阿朱陪个不是,因此便对段正淳道:“爹,我去找萧大哥,问个清楚。”段正淳点点头:“早去早回。”木婉清道:“好!”取过栓在竹林里的黑玫瑰,策马追赶而去。黑玫瑰这些天来都养在这竹林里,阿紫恼恨之下曾想偷偷毒毙黑玫瑰的,但惧怕木婉清的事后报复,只得作罢。
木婉清顺着崎岖山路向外奔了十多里,路上陆续见到了沿途把守警戒的傅思归、古笃诚,以及在最外面把守的褚万里。褚万里上次得木婉清的救助,对木婉清极有好感。见到木婉清,褚万里笑问道:“木姑娘,你这是去哪里?”木婉清问道:“褚大哥,你见到我萧大哥了没有?”
褚万里道:“萧峰吗?他和那位姑娘就住在前面那片村舍的一户农家里。其实他们昨天就来了,也不知怎么的,就一直在附近徘徊游荡,既没有进来也没有离去,害得我还以为他们是鬼鬼祟祟的叵测之徒,便上去跟萧峰打了一场。啧啧,那萧峰的武功确实是盖世无敌呀,要不是他手下留情,我已经一命呜呼啦!”木婉清笑道:“谢谢你啦,褚大哥!”眼看此时天色已晚,木婉清便把黑玫瑰交给褚万里:“褚大哥,你帮我照看一下黑玫瑰。”褚万里道:“没问题。我就在这里,你回来还在这找我便是了。”
木婉清迈着轻快的步子继续向前,进入这个鸡犬相闻的小村庄。村里十来户人家,却不知萧峰和阿朱是住在哪家。木婉清正要去一户一户地寻找,又见不远处一个淡红色人影走过,正是阿朱。木婉清身穿黑衣,在夜色里自然没有被阿朱看到。木婉清心头一喜,想呼叫阿朱,却见阿朱抹了抹眼睛,似乎在流泪。木婉清顿时大惑不解:“阮妹妹何以如此伤心?难道爹做出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深深地伤害了她?还是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瞧萧大哥和她今天的神色都不太对劲,莫非有什么苦衷?”她想上去询问阿朱,但转念一想,自己若直接问,阿朱怕是不会说实话,便打定主意,悄无声息地跟着阿朱,见她进了一户农家。木婉清提起轻功,屏气凝神地转到屋后窗户边准备偷听,她又心头一动:“哎呀!萧大哥武功如此高强,我在这里偷听,他肯定会察觉到的。”但屋内的萧峰并未发觉,因为萧峰此时可谓心乱如麻。
只听阿朱低声道:“萧大哥,我从对面人家买了些面条,马上给你做晚饭,但这却没有地方可以买酒。”声音轻若蚊蝇,蕴含着阵阵苦楚,听得木婉清大为好奇。却听得萧峰的声音也很低沉,似乎显得无精打采:“买不到酒就罢了,反正我现在也不想喝。阿朱,你先歇歇吧。这些天来,你跟着我四处奔波,可苦了你了,萧大哥心里当真是过意不去。”阿朱低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道:“萧大哥,你真的要跟段王爷……”她顿了顿,又道,“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劲,似乎不是段王爷。”萧峰叹息道:“马夫人不是说了吗?就是段正淳,这小镜湖所在,也是马夫人给我们指路的,错不了。”阿朱声音有些着急:“可我总感觉那天马夫人的神色有问题。”木婉清听得愈发奇怪:“马夫人?那个寡妇?不也是爹的旧情人吗?哼!看来我猜得没有错!阿朱确实也是爹的女儿,她通过马夫人才找到我爹的。”
萧峰语气苦涩地道:“阿朱,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其实萧大哥我现在又何尝不是满心的痛苦呢?木姑娘和你情同姐妹,她确实是个侠义真挚的好女子。那天她陪你去雁门关找我,和你在雁门关山崖上同等我,我又怎能忘记?在洛阳的丐帮总舵大会上,她还为我拔刀相助。我心里也是把她当亲妹妹的,更何况,段誉还是我的结拜兄弟,对我也是有情有义。段正淳虽然……虽然……”他重重叹口气,“但他的一对子女都对我情深义重,都和我是患难之交,这可真是天意弄人啊!”
阿朱道:“那天在洛阳的杨树林里,段王爷并没有站出来呀!”
萧峰叹息道:“如此大错,他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为顾名誉,自然装聋作哑了。我今天亲自见他时,不是当面问他了吗?他也承认了。”说着又重重地叹息一声,极度不甘。
阿朱语气悲伤道:“萧大哥,如果你真的去找段王爷算账,那木姑娘和段公子以后可怎么办?我们还怎么面对他们?虽然错不在我们,但我们以后哪有脸去见段公子和木姑娘?”
萧峰苦楚地道:“我就是因为木姑娘和段公子,所以下不了决心。我和段誉是结拜兄弟,事后我还有何颜面去见他?我这个做义兄的岂不是禽兽不如?还有木姑娘,她现在就在段正淳的身边,我若上门和段正淳彻底摊牌,木姑娘肯定要护住她爹,我若对木姑娘动手,岂不是也是禽兽不如?可是……可是……”萧峰咬紧牙关,悲愤不已,“我又岂能善罢甘休?我若善罢甘休,岂不是还是禽兽不如?”说着,奋然一掌击在面前的木桌上,刹那间将木桌击得粉碎,同时发出一声饱含凄凉悲苦的长啸:“老天为何要这样待我!”
屋内两人默然无言。木婉清在外面偷听到这里,心里焦躁不已:“都是爹不好!害得萧大哥和阿朱左右为难。爹今天居然还不肯当面承认阿朱是他的女儿,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由我来捅破这窗户纸吧!”她实在是听得忍不住,准备立刻现身,但又想自己是在偷听,让萧峰和阿朱知道后,肯定尴尬,也显得自己很不光彩,便提起轻功悄无声息地转到农舍正门前。就在这时,萧峰突然大喝道:“什么人?”声若惊雷。吓得木婉清心头一颤:“糟了!我被萧大哥发现了!可真是丑死了!”却听得萧峰在屋内纵身踏足飞去,但不是到屋后来抓木婉清,而是扑到了屋子正前的菜地上,继而传来激烈的拳脚破风对打和沉重的腾挪跳跃声,伴随着萧峰的冷喝声:“阁下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偷听萧某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