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之后,风和日丽、春光骀荡,大理国举国庆祝“三月街”节日,举国百姓载歌载舞、欢度佳节。早上,段誉在宫中先去向皇伯母、皇太妃等敬酒,然后带木婉清、王语嫣、钟灵以及几个侍卫,换上便服,驾驭骏马出城踏青。众人在春光灿烂的郊区野外纵马而行,放眼望去,但见绿草如茵,路旁垂柳依依,和暖的微风徐徐吹拂,当真醉人如酒,微有醺醺之意。段誉心情极好,意气风发,策马一路向北,不知不觉已经远离大理城,来到了大理国北部的善巨郡一带。眼看天色已黑,段誉虽然兴致盎然、意犹未尽,但也吩咐回宫。众人拨转马头向南行,经过一处树林,见附近有不少农家。忽听得林中有个孩童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糖吃?”
众人感到奇怪:“怎地,有人认出了陛下?”段誉好奇之下,策马信步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听得这声音,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齐齐神色大变,众人神色各异,因为听得这正是慕容复的声音。
众人齐齐下马,走入树林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慕容复衣衫破旧地端坐在一座土坟上,头戴柳枝编织的冠帽,神色俨然。七八名乡下小儿正跪在慕容复前面,乱七八糟的嚷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哈哈笑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在他身边垂首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是阿碧。阿碧身穿浅绿衣衫,明艳秀丽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阿碧从一只竹篮里取出一些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明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间呜咽,一滴泪水落入竹蓝之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嘻嘻闹闹道:“明天还来拜见皇上!”
段誉等人站在远处,默然无语地看着已经发了疯的慕容复。段誉深知,慕容复处心积虑、苦心经营地想要复兴他的大燕国,为了达到这个沉重的目的,他机关算尽,为了那个复国梦,他舍弃了太多的东西,舍弃了人生的乐趣,舍弃了良知道德,舍弃了忠心辅助他的四大家族,甚至舍弃了王语嫣,最后落个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可悲结局。纵然他文武双全、堪称奇才,但在这春秋大梦里沉浸得太深,也不可自拔了,到头来也是黄粱美梦一场。段誉猛然间又醒悟道:“我迷恋语嫣,岂不是跟慕容复迷恋复国大梦一样吗?眼里都只看着一个东西,却在这同时失去了真正最宝贵的东西。”段誉想到这里,心头愈发震颤不已,同时又是庆幸不已。
“公子……”王语嫣忍不住潸然泪下,凄然走上去了几步。
木婉清脸上则杀机毕露、目露仇恨,她霍然挥起右手。段誉一惊,急忙拉了她一下:“婉妹!你这是干什么?”在这说话的电光火石间,木婉清右手小指的少冲剑已经凌厉射出一道无形气剑,正冲慕容复而去,但因为被段誉正好拉了一下,没有击中慕容复,而是擦肩而过。慕容复原本正襟端坐,一脸志得意满,瞬间肩膀被气剑擦过,血如泉涌,整个人也便被气剑的内力给掀翻。慕容复摔倒在地,然后纵身站起,威风凛凛地吼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我大燕开国之日行刺朕?来人!护驾!有刺客!”
阿碧、王语嫣、钟灵都惊呆了,段誉急忙拉住木婉清:“婉妹!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木婉清两眼喷出烈火,怒视着段誉和王语嫣等人,“当然是杀了这个畜生!你们忘了吗?这个畜生在曼陀山庄杀了我娘!钟灵、王语嫣、哥哥,你们的娘也都是他杀的!我们四个人的爹也是被他杀的!你们难道都忘了不成?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要杀了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生!”说着,木婉清忿然再度挥指运气,试图以六脉神剑击杀慕容复复仇。
“婉妹……”段誉不知所措地拉住木婉清。木婉清难以置信地看他:“你……你竟然要阻止我?我们的爹娘都是这个慕容复杀的,你忘了?你不想报仇?”
“木姐姐!”王语嫣脸色惨白地走过来,“木姐姐,他已经疯了……”
“疯了又怎样?我一定要杀了他!”木婉清愤怒大叫。
“木姐姐!”王语嫣双膝一软,跪在了木婉清面前,神色凄苦、两眼垂泪,“算我求你了,你放他一条生路吧……”
“是啊,婉妹,他都疯了,杀不杀他又有什么区别?”段誉也劝道。
木婉清两眼愣愣地看着王语嫣和段誉,脸上第一次浮出凄苦悲凉的神色,她第一次用恨意的眼神看段誉:“你……”木婉清悲伤得几乎站立不稳,她指了指王语嫣,对段誉哭叫道,“她也是你的妹妹,她和我一样,都是你的妹妹。”木婉清情绪近乎失控地大叫,“她现在跟我一样,都是你的妹妹!但是直到这个时候,你仍然向着她,你仍然帮着她,你仍然把她放心上……以前我比不上她,我不怪你,但是现在,我和她都是你的妹妹,我仍然比不上她!”她泪水滚滚而落,狠狠地一甩手,掩面而去。
“婉妹!”段誉急忙追上去,一把拉住木婉清的手。木婉清拼命挣扎,对段誉拳打脚踢,段誉不躲不避,平静地看着彻底爆发了的木婉清,“婉妹,我确实欠你太多了。”他叹了口气,又转头望向王语嫣,温和地笑了笑,“语嫣,其实在你的心里,一直都放着慕容公子,是吧?”
王语嫣低下头,涩然地道:“哥哥,对不起……”
段誉释然地笑道:“我不怪你。语嫣,既然我们已经注定有缘无分,我自当也不会强求。你回到慕容公子的身边去吧。”
王语嫣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段誉,目光很复杂,但充满感激以及一丝同样的释然。她轻轻道:“哥哥,谢谢你。”脸上也闪烁着泪花。说完,王语嫣慢慢地走向正在大叫大嚷的慕容复和在他身边垂泪的阿碧,用痴痴的眼神看着慕容复,静静落泪。
木婉清被段誉死死地拉着,跑不掉,捂着脸低声哭泣。段誉虽然被木婉清又是一顿彷佛是三年前在无量山里初次相识的殴打,满脸是红肿淤青,但却微笑着道:“婉妹,我说过‘我俩从此永不分开’,所以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他的神色真诚而深情。
木婉清满脸泪花地看着段誉,然后放声大哭。
段誉满面春风地拉着木婉清,对钟灵喊道:“灵妹妹,我们回家了。”
段誉回到宫中,召集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商议,猜测慕容复何以从苏州远来大理。巴天石道:“陛下,以微臣看来,慕容复一心想复国为君,所谋不成、神智混乱。若是在大宋境内,给人发觉了,那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阿碧姑娘担心他出事,又劝他不醒,便带他到大理,托庇与陛下宇下。”
朱丹臣点头道:“正是。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已离他而去,料他也做不出什么事来。陛下宽宏大量,不加理会便是。要不,微臣派人将他驱逐出境?”
段誉摇头道:“驱逐倒也不必。语嫣已经回到他身边,和阿碧一起照顾他,但我看阿碧的景况也不甚好。朱四哥,明儿请你去库房支一千两银子,悄悄去送给她们。以后如有所需,可不断适当支助。”
朱丹臣道:“陛下古道热肠,令人钦佩。微臣马上就去办。”
段誉站起身,神色郑重地道:“摆驾,去天龙寺。”
当天晚上,段誉来到天龙寺,面见伯父本尘大师,即原先的保定帝。得到本尘的允许后,段誉连夜召集了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几位心腹亲信,将自己乃是段延庆所生的身世秘密告诉了他们。朱丹臣等人在震惊之余齐齐对天宣誓,守口如瓶,绝不外泄。随后段誉又赶到木婉清寝宫,将一切真相都告诉了她。木婉清惊骇得不敢相信,几乎浑身颤抖:“哥哥,你不是在骗我吧?还是我莫非在做梦不成?”
段誉笑道:“当然没有。我之所以到现在都没说出来,一来是朱四哥他们那边不好解释,他们也都以为你是我的亲妹妹;二来是我不知如何选择。但现在,这两个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木婉清又问道:“那你……那你为什么没有把这个真相告诉语嫣妹妹?”
段誉温柔地扶住木婉清的肩膀:“因为自从上次你和我一起去无量山石洞,我就明白我真正爱的人以及真正爱我的人是谁了。语嫣心里其实始终都是慕容复,那我何必还告诉她真相呢?她对我也有着几缕情丝,索性不告诉她真相,彻底斩断,让她心无旁笃地和慕容复永远在一起。其实,慕容复现在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他终于复兴他的大燕国了;而语嫣现在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她的表哥终于能常伴在她身边了。”段誉深情而真挚地看着木婉清,“我的好婉妹,我要是为了娶你而特地编这么无耻的谎话,那我岂不是真的跟自己的亲妹妹……如果我是那种人,三年前我们在万劫谷的那个石屋里,我便早就……”还没说完,他便忍不住噗嗤一笑。
木婉清泪水夺眶而出,沉浸在大悲大喜中的她喜极而涕地流泪道:“上天怜我……”但听到段誉后面那句话后,木婉清脸色陡然绯红如霞,一脚将段誉踢了个跟头,佯怒冷哼道,“我告诉你,我师父让我发的毒誓现在仍然有用,你要是敢娶别的妃嫔女人,就是负心薄幸之徒,我仍然会杀了你的,听到没有?”说着,木婉清又不解气地连踹了段誉几脚,恨恨地嗔怒道,“原来你早已知道我和你并非兄妹,居然还瞒着我到现在,你害得我有多伤心,你知道吗?别以为你现在是皇帝了,我就不敢打你。”木婉清越想越恼,一边流泪一边怒不可遏,可真是恨死段誉了,犹如三年前刚认识时般对他拳打脚踢。
段誉哈哈笑道:“听到了!听到了!知道了!知道了!哎哟!皇后娘娘您高抬贵脚……”
大理国史籍记载:大理国宪宗宣仁帝段誉,登基时年号“日新”,后陆续改文治、永嘉、保天、广运,共有五个年号。文治元年,宪宗宣仁帝完婚,皇后木氏;文治五年,木氏诞下皇太子段正兴。段誉一共做了四十年皇帝,其后避位为僧,传位于其皇太子段正兴。段正兴史称“景宗正康帝”,次年改元“永贞”。段誉和段正兴治国期间都极有政绩,均为仁德君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