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剑早在三年前就已改名为无量洞,归附逍遥派灵鹫宫麾下。从国土疆域上看,无量洞既在大理国境内,当然是段誉的下辖子民;但从武林派系上看,无量洞却属于虚竹的部下。段誉也没有以皇帝的身份前来拜访,而是手持虚竹给予的灵鹫宫令牌,以江湖规矩前去拜会。两人来到无量山脚下,无量洞洞主、原无量剑西宗掌门人辛双清以及无量洞副洞主、原无量剑东宗掌门人左子穆亲自下山迎接。段誉和木婉清在山下看到辛双清、左子穆这两个熟人后,都是感慨万千。四人不可不谓是“熟人”了,当初段誉和木婉清的初次相遇,就是在无量山开始的,段誉和木婉清从此踏入江湖,卷入种种波澜壮阔的武林争纷,也是从无量山开始的。
木婉清看到左子穆后,笑嘻嘻道:“左掌门,我可记得你当初在这里曾是要挖我眼睛的。还有啊,我们这位大理国的皇帝,当初在你这里观摩比剑时却被你的弟子欺辱,还被你的弟子给关押了七天七夜,扇了好多个耳光。你说,这该怎么办哪?”
左子穆顿时魂不附体、汗如雨下:“皇上开恩!郡主开恩!当时我也是受迫于人哪……”
段誉笑道:“当时胁迫你的是叶二娘,也就是灵鹫宫现任尊主、逍遥派现任掌门、我二哥虚竹的母亲,我记得叶二娘还抢过你的儿子去玩弄。这也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罢了!罢了!那么多往事都已随风而去了。恩怨情仇,都不过是一场空,没有必要追根刨底。我今日也不是以皇帝的身份来的,而是按江湖规矩来拜山的。再看如斯景致,可真是物是人非哪!”他望着无量山的秀丽风光,顿时感叹不已。
辛双清拱手道:“段公子、木姑娘,你们要再去瞻仰玉像,请让属下引路。请二位放心,属下自接掌无量洞后,奉灵鹫宫号令曾去玉壁洞打扫整理,一切物件不敢移动半分,只是在山崖间新开辟了一条山路,以便尊主或段公子前来查看。”她不称呼段誉为“陛下”而是“公子”,不称呼木婉清为“郡主”而是“姑娘”,意思是明显不过了,一切仍然按照江湖规矩来。
“那就有劳辛洞主和左副洞主了。”段誉颔首致谢。
虽然段誉此行不以大理国君的身份来拜会,但他的江湖身份也了不得:大理段氏掌门人、逍遥派掌门人和灵鹫宫尊主的结义兄弟。辛双清和左子穆不敢懈怠,再加上段誉交代不要大张旗鼓,因此两人亲自引路,没有带任何外人或弟子,四人沿着无量山峻岭间一路迤逦而行。虽说无量洞已经开辟了新的道路,但仍然道路坎坷崎岖,足足走了大半天,才抵达高峰湖畔,周围全是悬崖峭壁,无量洞已吊有一条长条铁链给人滑下攀上之用。只见山涧里,绿草如茵,茶花似霞。
段誉走到木婉清身边,微笑着道:“婉妹,那日我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幸得给一株大松树挡了一挡,才跌在此地。后来便去向你借黑玫瑰了。”木婉清撇嘴道:“可惜了一匹好马,却换来了一个坏哥哥!”段誉笑道:“是、是、是,一段木头,名誉极坏!”木婉清想起当日之事,忍不住噗哧一笑,柔情忽起道:“哥哥,其实这都是上天安排,你也不是真坏,你心里还是待我挺好的。”段誉道:“我和你加起来,不就是‘一段木头’么?婉妹,我是第一个看到你面貌的男子,果然花容月貌,全没大麻子。我俩从此永不分开,那也很好!”
木婉清红着脸道:“你可是我哥哥,说这话可不合适了。”
段誉意味深长地笑道:“合适,很合适。”
四人都武功在身,因此运功顺着铁链逐一降了下去。段誉让辛双清和左子穆在外面等候,然后怀着复杂的心态和木婉清一起走进无量玉壁后的石洞。他仍然记得路径,可谓轻车熟路。洞内果然被无量洞的弟子给打扫干净了,但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岁月气息。段誉和木婉清先走进满壁铜镜的石室,然后顺着一排石阶走进湖底石室,一进去,迎面便是他魂牵梦绕的“神仙姐姐”的玉像。段誉心头一震,凝视着玉像久久不语。
木婉清则大为惊奇:“这里位于湖底,倒也别有洞天。”她接着看到玉像后,惊讶道:“这不是语嫣妹妹的玉像吗?是谁雕在这里的?”木婉清又看了看盯着玉像出神的段誉,忍不住微微嫉妒道:“你对语嫣妹妹还真是情深至切,一天到晚跟着她、看着她还不够,居然还给她雕了这么一座栩栩如生的玉像在这里。只可惜,她跟我一样,都是你的妹妹。”在说最后这句话时,木婉清也隐隐感到自己有些刻薄,担心会激怒或伤害段誉,但见他仍在出神凝视,对自己的话完全置若罔闻。木婉清忍不住再次醋意大生:“你要看语嫣妹妹,回家看她活人不就行了?却在这里对着她的玉像发痴发呆。”
段誉叹口气,摇了摇头:“婉妹,你错了。这玉像不是语嫣,是她的外婆齐御风,也就是我二哥虚竹的师父无崖子的妻子,是逍遥派上一代众前辈里的小师妹。这里便是无崖子前辈和他小师妹避世隐居的地方。当年我也就在这里得到了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的武功秘籍。”
木婉清听得愈发惊奇:“这玉像原来是语嫣妹妹的外婆?这里是逍遥派的地方?”
段誉沉默不语,他入神地凝视着“神仙姐姐”的玉像。这玉像仍与三年前他误入此地初次见到时一般模样,身上的淡黄绸衫微微颤动,一双黑宝石雕成的眼珠莹然生光,眼中神色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足足半晌后,段誉突然仰天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木婉清担心地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段誉的神色里充满大彻大悟的兴奋和喜悦,整个人蓦然从一团迷雾里挣脱了出来。他再次见到这尊玉像,霎时之间登时明白了:“我为什么不可自拔地迷恋上语嫣?究竟是为什么?二哥的这个问题就像黄钟大吕,令我振聋发聩、豁然清醒。我以前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在心里始终以为,语嫣如此天仙化人般的女子就应该天经地义地得到我的痴情、我的追随、我的迷恋,似乎这是必然的事情。以前我一见语嫣便为她着迷,整个心都给她绑住了,完全不能自主。人家取笑也罢,讽刺也罢,我丝毫不觉羞愧。即便语嫣对我不理不睬、视若无睹,我也全然不以为意。而我之所以如此自轻自贱,只因我把她当做了这山洞中的‘神仙姐姐’,它让我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做了一只不知羞耻的癞蛤蟆。并不是语嫣有什么魔力迷住了我,实际上完全是我自己心生‘心魔’迷住了自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个‘心魔’完全缠绕住了我的心智,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它,自然也没有挣脱它。其实,我爱的不是语嫣,而是这尊‘神仙姐姐’的玉像”。想到这里,段誉忍不住尽情地纵声大笑,胸口也觉得仿佛一个长期堵塞着的东西猛然被拔除般豁然开朗,酣畅淋漓。
段誉不禁想起:“当初在镇南王府,婉妹知道我是她的哥哥后,可谓是痛不欲生、伤心欲绝;而在曼陀山庄,语嫣知道我是她的哥哥后,虽然也伤心凄婉,但却没有悲痛绝望的情绪波动。其实,语嫣并没有给过我什么,那日在枯井下她对我的绵绵情谊,大多也是因为慕容复的绝情而刺激出来的,她对我,更多的只是感谢和感激,她感谢我对她的百般照顾和保护,她感激我在她被抛弃后仍然无怨无悔地接受她。虽然语嫣确实貌若天仙,但这并非我迷恋她的主要原因,我对她其实更多的也是把她当成‘神仙姐姐’来崇拜和仰慕,仅此而已。至于婉妹,她确是真心诚意要做我的妻子的,即便知道注定不能,仍然对我不离不弃,也没有移情别恋,即便知道我已经转而爱恋语嫣,也没有忌恨我,甚至当我和语嫣在卿卿我我的时候,她还代我去皇宫比武求亲,甚至因为我和语嫣终成眷属而感到生无可恋并去自寻死路。段誉啊段誉,你真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也是全天下最糊涂和最混账的人!”
段誉又看了看正在旁边用担忧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木婉清,心中感觉畅快无比:“其实,当我真正认真思索‘我为什么会迷恋上语嫣’这个问题时,就已经知道我该做出什么选择了。”在快意的大笑声中,段誉抽身离开,心里已决意再不回这个地方了,因为他失落在这里的东西已经找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