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末冬初,世间里已是白雪皑皑的景象。在北域一处荒山上,有一破落的道观。荒山名为孤山。孤山脚下有座小镇,唤作孤山镇,小镇规模不大,只有百来户人家。道观修在孤山山腰,坐北朝南,依稀辨得一条羊肠小道从山下小镇蜿蜒而来,这道观其貌不扬,名头倒是响亮,曰朝天观。
朝天观早些年遭过火灾,烧损颇为厉害,观里的一干道士本就有意迁场,逢此灾祸遂舍弃朝天观,迁往他处发扬光大,朝天观至此荒废,再无香火人烟。
几年后朝天观里来了一位寒姓的道长,还带着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徒弟。寒道长花了些钱财雇了孤山镇里的木工对这道观略略做了一番修葺,朝天观至此才又有些生机,偶尔也还有孤山镇的人来烧香祈福,只是当年盛况再也不复,也未有人再拜入观里做道士。
朝天观香火不旺收入稀少,寒道长也不愁恼,每日里除了教导徒弟功课,便是打坐修行,一副清心寡欲超凡出世的模样。
寒道长的小徒弟却不像师傅那般超然物外,平日里做完功课,便即出了道观去到孤山镇里游逛。孤山镇的住民见这小道士温文有礼,口舌极甜,又生的眉清目秀,是以人人喜欢,与之为善。偶有泼皮恶棍与小道士作难,他也不恼不争,只是恭卑谦让,憨笑退避,这些人讨了无趣,便再也不与他作梗。
这一日黄昏,师徒两人用过晚饭后,来到正堂里打坐修行。门外冷风呼啸疾驰,带的堂上烛火飘摇,四下的光影也是摇曳不定。
“徒儿今年一十有六了吧。不曾想,你我在这朝天观已然整整十年了。”
“师傅真是好记性,徒弟可是什么都不记得啦。”
问话的是朝天观的掌门寒道长,衣衫邋遢,肤色蜡黄,病恹恹似的,颚下一把山羊胡倒打理的颇为整齐,这才显出些精神。应话的少年是这寒道长的徒儿,姓寒名冷。这少年眉目清秀,一张面皮生的极为俊俏却又白皙的异常,不知是天寒地冻所引还是伙食不善所致。
寒道长捋了捋山羊胡,又摇头晃脑一番,似是记起了往事,这才又继续说道:“你的身世先前已全部告知于你。为师发现你时,抱着你的那名女子已是奄奄一息神志不清。那女子为师也曾四下里打听过,可惜终无所获。而今从你面相看,她也未必是你生母,你须不必过于碍心。”老道士话语一顿,见徒弟面色平静,反应甚是平淡,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似是又想到什么事情,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接着说道:“那女子死前直说道冷,老道以为她临终托付要说你姓名来历,赶忙侧耳倾听,那知她声音渐弱竟而咽了气。你那时哇哇啼哭,老道徒生焦躁却也无可奈何,眼瞅着天寒地冻,冷风萧萧,一时生出了满心的悲恻,便取了你寒冷的名字。”
听到这里,少年微微一呆便即付之一笑,道:“师傅才思敏捷福至心灵,这名取的妙,徒儿喜欢的紧。”
“混账小子,要你嘴上讨好!”老道一甩拂尘,佯怒骂道。老道心底通明,这徒弟心思灵动,跳脱不羁,既然如此反应,便是对自己的身世真的看开了。如今观中武法真籍这个天资聪颖的徒弟已经学全,为人处事也颇有独到之处,只是涉世未深,见识浅薄,还有些天真稚趣。“是该打发他下山,去往红尘俗世里洗练一番才是。”老道心里计定,就不再多说。寒冷见师傅熄声入定,便也静心打坐,两人一夜无话。
第三日一早,寒冷换了一袭白衣,散了发髻去跟师傅辞别。这白脸小子偷偷裹了寒道长的积蓄,连包袱都不收拾,就这么背负长剑飘飘然的下了山。这小贼出了孤山镇一路向北,优哉游哉,好不惬意,正是青葱少年逍遥行,踏遍红尘作歌吟。
沿着官道走走歇歇,逢村便往,逢景即行,历时三个月才到旁山城。这旁山城是离朝天观最近的一座大城,因着城周全是茫茫大山而得名。旁山城中一条宽约四丈的主干道径直贯穿南北门,将整座城一分为二。再往北出了群山便是北寒之地,大兴国玄冰的唯一产地。每年冬至到初春,都有南方的车马商队源源不绝的涌入旁山城,为的就是贩运这镇暑消热的玄冰。
寒冷始到旁山城时,这边陲要塞正是最为繁盛的时节,只见往来车马络绎不绝,人群熙攘川流不息,好不热闹。寒冷进了城就大摇大摆的沿着主干道晃荡起来,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衬托的小贼无比醒目。随意寻了处路边茶歇,吆喝了小二要得一壶清茶,这白衣少年就开始无所事事的四处打量起来。当此时,邻桌正有两个武师打扮的壮汉闲聊歇息,瞧着一翩翩少年公子打眼望来便举杯颔首示意。两人装扮兵器如出一辙,明显的师出同门。其中看上去较年长的一个猛灌了一杯茶,开口说道:“今年玄冰的产量受了北地兽灾的影响,减少的厉害,以为兄看再有三四次护行的生意,今年的活可就要到头了。”“可不是!今年的兽潮来的也忒快!不过也算好的,少做几趟,你我也自多几分安全,即使少赚一些也不打紧。只是苦了南方的那些商贾大家,没了玄冰,这炎炎夏日,那些娇养惯了的可要怎生煎熬呀。”另一个不紧不慢的回了句。
这俩武师话到这里,有意无意的斜眼瞅了瞅寒冷,眼神里颇有些嘲弄之意。寒冷听到这也不觉得怎么刺耳,只是依旧面含微笑的四处打量,似是并未听见这番对话,只顾自个瞧的不亦乐乎。那俩汉子见这公子哥竟然毫无反应,不由得大感无趣,话锋一转聊起了家长里短,三杯两盏下肚后,索然起身混进了熙攘的人流。
两个武师刚走,小二就开始过来收拾,寒冷瞧着小二苦着脸点算桌上的茶资,忍不住笑了笑,向其打听起北地的兽潮。这小二许是嫌这两个武师给的茶资略少,人在时不敢言语这会子就开始大发抱怨:“两个莽夫知道些什么,那兽潮来了,别说你两个,就是十个八个高手也要捂着屁股哭爹喊娘的逃了去!哼哼,这俩没开眼的货色眼见兽潮来临还想钻空子再去混几趟,不知死活……”这小厮越说越激昂,最后竟然一手掐腰一手虚指,口水四溅的骂将开来,浑然不能自已。寒冷听的有趣,也不打断,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小二一会儿指点谩骂,一会儿攥着抹布和那桌子较着劲,一时倒也觉得兴味盎然。
过得两盏茶的时间,又有三个武师打扮的路人穿过人群径直走来,这小二远远看见戛然住了口,笑眯眯的迎了上去。寒冷瞧着小二摇着屁股,好是一阵殷勤的在那儿招呼,竟是全然忘了自己,赶忙悄悄然起身一扭,混进嘈杂的人群,竟是不给茶资逃了去。不多时就听得茶肆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喝骂,直惊的路人顿足,车马停滞。
这白脸小贼得了朝天观寒道长的真传,投机无赖的本事自是不俗。用寒道长的话说,“世人熙熙攘攘,我自超然物外,不为繁琐羁绊。”寒冷对师傅的教导理解可谓深刻,践行可谓通透,却不知老道说这话时,正做着驱鬼降妖招摇撞骗的勾当。待得法事已毕,请法的员外得了下人禀报供桌上的祭品不见仙人已享用云云,这老贼早已驾了轻功逃去云深不知处。寒道长若知小徒弟这会子的勾当,许是会感叹朝天观传人有德,复兴有望罢。
话说寒冷顺着人流一阵穿插,拐过三个岔口,这才收了轻身术,施施然的又晃荡起来,一路左瞧右看倒也开了不少眼界,一肚子的主意更是千回百转了多少次。待得白日落于群山之中,寒冷寻了一个小栈打尖住店。进了房间往床上盘膝一坐,把这一天见闻的零零碎碎来回翻搅了几遍,这才长吐一口浊气,脸上带着笑意,打坐调息起来。半个时辰不到,客栈里的小厮敲门来送酒食。寒冷用罢,招来小厮收拾干净,这才阖了门窗,上床盘坐用功,运起老道所创的内功心法—寒冰诀。
老道初授寒冷外家拳脚时,要这小徒弟兼修寒冰诀内门心法,谓之曰:内练法,外练功,内外兼修,进境方可一日千里,事实倒也略合老道所言。寒冷自六岁开始修炼外功,短短不到不到三年就有了一般江湖武师的武功底子,小小年纪一套望潮拳踢打起来虎虎生风,颇有武道宗师的架势。内家功法修起来却是收效甚微,寒冷于寒冰诀虽然勤练不辍,然则除了面色越练越白,精神头越修越足,寒冷最期待的内家真气竟是半点也未炼出,这让小贼疑惑不解。
寒冷初修寒冰诀时,于疑难不解之处老道还能有所点拨,到得后来寒冷修炼愈深,老道竟是越来越难以给出像样的指点,再往后,寒冷求教不得,只好自己摸索。一次偶然机会,师徒两人酒后闲聊,老道一时贪杯口快,始才道出了寒冰诀的来历。
原来这寒冰诀是老道将自家内功心法和一本无名秘籍相互糅合所创,自己并未修炼。寒冷乍闻此事,满腔困惑立时化作委屈,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师傅竟是在拿自己试验功法。这之后寒冷耿耿于心难以释怀,甚至一度停止了寒冰诀的修炼,直到老道拍着胸脯保证这功法修炼起来如何如何了得,寒冷始才宽心重拾。
寒冷运转了一周天的寒冰诀,心下欢喜:“这北地寒气果然对寒冰诀大有助益,眼见这一层心法即将练成,师傅果然未诓骗我也!”想到过往种种,暗自腹诽几句,便又开始运息打坐。待得月落星稀天欲明,寒冷收了功法,打开房门四处一瞧,突然嘿嘿一声低笑,施展起轻功纵身上了房顶,几个起落赶到主干道,这才施施然的直奔旁山城北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