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过去，各地备选秀女，陆续送到京都临安。
酷暑已经过去，国子监暑假结束，赵瑗、赵璩，就要去国子监上学了。皇子上学，自然是不能住校，每天有人接送。
上学前日傍晚，吴央在园子里抚琴，要蓝珪将赵瑗带来。蓝珪送到门口，吩咐在廊亭等候，就走了。这里与紫萼轩，都是绛萼殿禁地，没说让他进，一般不敢进去。
曲终，吴央走出茅屋，向廊亭走来，见赵瑗依然站着，就道：“羊羊，你坐。”然后自己先坐下。
赵瑗一听“羊羊”的称呼，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七岁就被父亲赵子偁，领进宫了，然后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父母。虽然七岁前的事情，记忆不多了，但母亲唤他“羊羊”的小名，他却镌刻在记忆里，这是儿时最温暖的记忆。
“羊羊，坐，坐母后对面。明日就要去太学了，我有话对你说。”
赵瑗，小心翼翼地坐下。虽然清楚自己的这位母后，十分神奇，但都是听说。这次亲身经历了，不免忐忑。
“羊羊，这是你亲娘这么叫你的吧？”
赵瑗，轻轻地地点点头。紧张、害怕的神色，让他十分不自然。
吴央伸手，握住比她大了许多的手道：“瑗儿，孩子啊，别紧张，我也是你嫡母啊，是么？你知道，你亲娘为什么会叫你羊羊么？”
“母后，孩儿不知，孩儿是建炎元年十月廿二日出生的，进宫时，其实不满六周岁。也许因为还小，所以我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也是，五岁前的事情，一般都难有记忆。应当是这样的，你的生母张氏，嫁给你生父赵子偁不久，有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牵着一只羊送给她。不久，你娘张氏便怀有你了。孩儿在娘的肚子里，一般要成长280天，也就是九个多月，就会长成小人儿，这才从娘胎里出来。九个多月后，即，十月廿二日，你娘在秀州，青杉闸的官舍中，生下了你。所以，这个日子，就是你的诞辰日。你出生后，你父亲为你取名赵伯琮。你娘因为那个梦，为你取小名为‘羊’。”
吴央，暂时忍下他出生时，“红光满室，如日正中。”的传说。
“原来娘做梦，我是人家送给她的羊。可是母后，羊在动物中，好象很软弱。如果我是羊化身人世，岂不是很没用？”
“孩子啊，你怎么能够这么想呢？那你姥爷吴郡王，在我出生前，梦见了一株奇特的芍药花，和一只很象白羊的动物，所以为我取名芍芬，闺名央，谐音羊。而你这只小羊，却来到了我身边，是不是很神奇呢？这让我觉得，你娘帮助我生了你，而你，上天注定要做我的孩儿。所以，你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我会将你与赵璩，视为己出。”
她起身，招手示意跟她走。他们走到亭子，吴央道：“你在姥爷家，看到这样的玉雕了吗？那是我出生后，姥爷将他的梦境，在汴京吴府庄园，打造为实境。后来，南迁临安，就将玉雕搬来了。同时，也在临安吴府，建造了这样的园林。你父皇，又为我在皇城内，建造了这个园子，并且园子寓意，也融进了我与你父皇，一些难忘的以往故事。”
她招呼他坐下，继续道：
你知道，我的马儿叫羚驹儿。那是我的梦境中，见到的坐骑。在你出生的前一年，我因为得知成为秀女，大病一场，长睡不醒，做了好长好长的梦。其中，就有与你姥爷梦见的，差不多的梦境。那是一处仙境，仙子修炼的地方。其中一部分，大致上，就象这个园子。
孩子啊，羊，也有仙羊哪！不说仙羊，就算我东土，也有一种神奇的羊，叫羚羊。它们生活在吐蕃高原的藏民地区，所以也叫藏羚羊。
藏羚羊，不是人们可以饲养的羊。它们是大自然的造化，繁衍生息在现今无人可以到达的高原深处，无人区。
藏羚羊，乃我东土特有物种，它们形体健壮，头形宽长，尾部短而粗壮，鼻子部位宽阔略隆起，四肢强健而匀称。全身除脸颊、四肢下部以及尾部外，其余各处皮毛丰厚绒密，所以适应高寒气候。它们通体淡褐色。雄性角长而直，乌黑发亮；雌性无角。
藏羚羊，特别喜欢在有水源的草滩上活动，群居生活在高原荒漠、冰原冻土地带，以及湖泊沼泽周围。那里，尽是些“不毛之地”，植被稀疏，只能生长针茅草、苔藓和地衣之类的低等植物，而这些却是藏羚羊赖以生存的美味佳肴。那里，湖泊虽多，绝大部分是咸水湖，简直就是令人类望而生畏的“生命禁区”。
藏羚羊，虽然性怯懦，却十分机警，听觉和视觉很发达。常出没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极难接近。它们能够长距离迁移，在高山草原、草甸和高寒荒漠上，早晚觅食。它们善于奔跑和跳跃，是现存世界上跑的最快的动物之一，平均时速可达180华里。
哦，时速，就是指平均每半个时辰的速度。
每当雪后初霁，藏羚羊，就会在广阔无垠的高原地平线上，成群结队地涌出。如果看到它们精灵一般的身体，它们优美得飞翔一样的跑姿，你就会相信，它们是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而生存了数百万年的生灵。因为它们，就是属于这里的佼佼者。它们不仅体形优美、性格刚强、动作敏捷，而且耐高寒、抗缺氧，在那十分险恶的地方，时时闪现着藏羚羊鲜活的生命色彩，腾越的矫健身姿。它们，是敢于挑战生命力极的，及其顽强的生灵。
藏羚羊，不仅是顽强的生灵，也是团结友爱的象征。
倘若，有人射杀了一只羚羊，数百成千的羚羊，立即停止奔跑，全部跪趴原地，任人宰割。尽管它们的奔跑速度极快，完全可以逃生，但它们不惜灭绝，也不会独自求生，而是整个集体，傲然死亡，以死，蔑视屠杀它们的丑恶灵魂，但求同生共死，图腾升天。
羚羊，这种大家庭之互爱精神，是任何一个物种，无以比拟的。人类，更无以比拟。这种超然物外的灵魂与精神，难道不值得人类深思吗？它们与世无争，顽强于生命禁区，世世代代，百万千万年。如果，连这样的生命都要侵犯，那么只能说侵略者没用灵魂，永世不得超生。
——藏羚羊，我，顶礼膜拜的生灵！
吴央，忘我的、虔诚的、神往的，近乎失神的，不知身处何世何地的神情，深深感染了赵瑗。直令他不敢大声呼吸，深怕打扰了母后，此刻的神圣。
谁说母后不是神灵的化身？她什么时候，她在哪里见到了藏羚羊？
此刻，他深信不疑。此刻，他默默祈祷：母后，千万不要化羽而去。
好久，好久，吴央才回过神来。不知何时，自己竟然站立而语，有那么激动么？
“呵呵，孩子，惊到你了吧？谁让你，妄自菲薄来着？”
她坐下，他跟着坐下。“好，咱们说正事。我想，你一定时常想念你娘，也想念你的母妃了吧。张贤妃抚养了你十年，对你十分的尽心尽责，把她全部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你。遗憾，天不假年，她没能活到你成家立业，为她尽孝。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在。这种遗憾，能少则少吧。我就为这，单独把你叫来。如今，你都长这么高大了，行过冠礼了，你娘都不曾见过你。她一定时常因为想你，而每每落泪了吧。以后，你在宫外读书，就会有机会了。秀州，距离临安不远。你请求你吴益舅舅，找机会陪你去一趟。将赵璩留在吴府姥爷那，就说与舅舅一起出去办点事。然后，让舅舅送你们兄弟回宫。对舅舅，就说母后要他这么安排。”
“母后，我还是不去算了。我对我娘，没有多少印象。再说，万一被父皇、皇祖母知道了，会连累母后的。”
“放心吧，孩子。除了母后，舅舅也是你可以信赖的人。咱们，下不为例。就算，一了你我母子，一个人之常情的心愿吧。好吗？不然，你以后会更没有时间的。等你成家了，就该帮助父皇，学习处理朝政了。懂了吗？”
“母后，你真好。孩儿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你，孝敬父皇的。”
“嗯，母后相信，你会的。”
“……”
“娘娘，娘娘，不好了！”蓝珪，疾步走来，近前，接着道：“慈宁殿那边，派人过来，要娘娘即刻过去。好象是福宁殿那边，某阁主子出大事了。”
吴央暗暗吃惊，大刘氏，刘昭容？这么快就出事了？这才晋封昭容多久啊！
她不禁肃容，对蓝闺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看着母后疾步走出，赵瑗着急坏了，急切的担忧，脱口而出只有一声“母后……”
吴央回过头，看着赵瑗惊吓而苍白的脸，赶紧走回头，将他揽到怀里，抚摸着他的头道：“孩子，别担心，不关母后的事。你带好弟弟，母后去去就回。”
言罢，她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松开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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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殿，潘贵妃、刘婉容、张婉仪，都被叫来，还都带着贴身女使。
大刘氏，刘昭容，跪在那里，哭天抹泪。
赵构，黑着脸，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太后一见吴央走进，急忙道：“皇后，你先看看这个。”边说边将一摞加密卷宗，拿给她。她接过，一页页浏览。
刘氏，为人贪婪，胆大妄为。
一、善翰墨，善画人物，得古人笔法。于是，于我朝初年，得以掌内翰文字（掌管书写后宫需要的文字），以及写宸翰字（宸翰，帝王的书迹。掌写宸翰字，掌管抄写皇帝的一些手札）。利用之便，捞取钱物。
二、建炎四年，乘官员空缺颇多之机，多次许以官爵，明价买卖官牒。
三、干预朝政，暗地里与御医王继先勾结，谋害刘锜将军。虽然未果，但行为恶劣。
四、绍兴十二年，暗示广州某些官员，进献蕃商的香药、明珠，许以官爵。
五、借选拔秀女之机，四处通知外戚亲朋好友，扬言选秀，实为候选未来太子妃。借机大肆捞取钱财。
……
吴央看不下去了，下面都是刘氏对陛下，极其污秽的诋毁之言，以及各种证据。
赵构，见吴央将卷宗，搁到案上，目光bi向吴央道：“都是你，一味袒护她们。建炎四年，朕就要处置刘氏了，你进言为之开脱。这次，你以她曾经为朕生过一个公主为由，建议晋封刘氏为昭容。而她呢，不知感恩，恶行变本加厉。皇后，你看该当如何处置？朕要废了她，刚好瑶华宫日前竣工了，搬那做修士去。太后说，要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把你叫来了。另外，鉴于刘氏胡作非为的教训，你收了其他三个的内侍分管权，免得再生事端。”
赵构，劈头盖脑地，将这一堆充满怨气的话，向她贯来。
她向赵构一揖道：“陛下，主要过错在我，对刘昭容劝勉不够，也不得法。瑶华宫（冷宫），那是什么地方？！她才37岁。都是潜邸旧人，一路走来都不容易。还请陛下宽大为怀，就再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收回刘昭容的那部分掌管权，因为我有言在先的。建议陛下，先禁足其于福宁殿西暖阁三两月，以观后效，好吗？至于潘贵妃、刘婉容、张婉仪的掌管权，不致于一篙打翻一船人吧？我崇尚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无端牵扯。所以，她们三位的，我不能收回。但请潘贵妃，将刘昭容掌管的部分，代为合理分解一下，请三位姐妹多担待点。”
说完自己的意见，又是一揖道：“陛下，太后，臣妾说完了。当然，我说的只是建议而已，陛下到底要怎么处置，臣妾，无权左右。”
“太后你看，我说不要叫皇后来吧，她一准这样。动不动就拿潜邸旧人说话，这次不管用。否则，后宫要上竿子揭瓦了。来人，废刘氏昭容封号，将刘氏押送瑶华宫。”
张押班：“你们几个，还不快动手？”
刘氏见无以回天，张口大骂“赵构，你又算什么东西，连男人都……”张押班，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麻布，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这样话一出口，吴央顿觉直捣她的心脏，眼前一黑，顿然全身失力。她伸手扶额，咬牙稳住自己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刘氏被押走了，赵构向那三个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潘贵妃、刘婉容、张婉仪三个，无声向太后与皇上行礼。赵构也无语，走到天井旁，仰首望天。
三个走过来，一一默然地，对着吴央深深鞠拜。吴央轻轻颔首，表示回礼。
大家都走了，她一屁股跌坐椅子上，双手吃力地扶住椅把，汗如雨下。
吴央的样子，惊吓了太后，颤声道“你，你怎么啦，孩子？脸色这么差，汗流满面的，是不是累着了？”太后，一脸关切地问，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再摸摸自己额头，自言自语“倒是没有发烧。叫太医！”
吴央赶紧阻止“娘，不用，无碍，就是有点虚脱了。你叫刘姑姑，泡杯盐糖水给我就行。”
一听盐糖水，太后摸不着头脑。闻声走过来的赵构，心里一咯噔，赶紧道“我来！”说着，招手要刘姑姑一起去弄。她要盐糖水，就是身子出问题了。往事，浮现眼前，令他倍加紧张。
吴央喝下盐糖水，赵构将她抱到躺椅上，让她躺好。刘姑姑赶紧端来热水，为她擦汗。
吴央，静静躺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汗收了，脸色开始慢慢好转，睁开眼睛，看着他，艰难一笑。一直坐在旁边，眼睛盯着一脸苍白的她，心中默默祈祷的赵构，这才嘘了口气。
刘姑姑端来一碗红枣汤，她知道这是赵构吩咐做的。便接过来，慢慢地，全喝了。对着赵构，报以会心的一笑。
“是不是我，刚才话说重了？我不是针对你，而是为你撇清，这你不可能听不出来吧？”
吴央看看，太后坐在离她较远处，刘姑姑站在太后附近，候着。虽然都关注着这边，应当听不清她说什么。
于是，她叹口气，压声道：“不管怎么说，都是陛下曾经疼爱过的女人。我想，你这么处置她，心里也一定不好受。都是因为我，让她们误解你，让你受委屈了。我心里，好难过。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还是均顾剩下的她们三个吧。选秀时，你再收几个。我，不要紧的，偶尔过来看看我就行。开始的三四年，我们不也这么过来的么？另外，关于选秀，记得当时，我的言下之意，是有为孩子物色几个优秀女孩，备着的意思。可是，当时就我们三人哪。你回忆一下，是不是你去刘氏那里时，说话不够严谨，让她悟出这层意思了？当然，这也无所谓。备选秀女，基本都来了，再过几天，远道的也该到了。届时，你看得上的，选上几个，收用几次，哪怕做个意思。然后，我带走的，你别动心思就行。好不好？”
“选秀，你的意思我明白。至于‘均顾’就别再提了。反正，朝野都这么传开了，再怎么改变也为时已晚。除非，有人生出孩子，舆论自然会止息。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就算过去一直均顾她们，没有孩子，人们一样会胡乱揣测。然后，三人成虎，不是吗？好了，你别再因之苦恼，怎么地，也要让你我，再好好过个十年八年再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这个道理，我很清楚。不是我强迫自己，我对别的女子，真的提不起兴致。不知为什么，一挨近她们，你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眼前，从而兴味索然，一走了事。”
见她要起来，他扶她坐起来道：“是想回去了吗？能自己走吗？““我走走看，只要不晕，就可以。”她抬手，抵住自己额头，站立起来，然后放开手，站了一会道：“还好，不是很晕，可以走。”说着，就往太后那走去。
“母亲，孩儿先告辞。明日赵瑗、赵璩就开始上太学去，我得去准备一下。”
“你还是吩咐人做吧，身子这么虚弱，别弄出什么好歹来。我听说，你洗漱、穿戴、出门什么的，基本上不让人侍候，这可不行啊！这次，多要几个秀女，做女使。听到没？”
“母亲说的是。我是准备多要几个，侍候两个孩子。近来，都是蓝珪侍候他们。蓝珪年纪大了些，彼此都不合适。其他的，都是粗使，也不合适近身使唤。所以，我有点焦急了。届时，还请母亲多留意，帮助物色几个。这个，还是要看缘份的。我们做长辈的，只能够尽点心意，提供彼此认识，培养感情的机缘。免得，到时强扭的瓜不甜。你说呢，母亲？”
“他们有你这样特殊的母后，也算他们的造化。象构儿当年，揭了红盖头，才知道他的正妃、侧妃长什么样呢。”
“那也要感谢皇祖母，因疼爱而通融啊，是不是？嗯，陛下，我提前为他们讨个恩典。赵瑗大婚前，给他亲王。同时，也给赵璩郡王。将来赵璩大婚前，也一样亲王。就这么两个孩子，都亲王也不多呢，好不好？”
“到时候再说，好不好？”回头对太后道：“母亲，我送她回去，免得在路上摔了，都不知道。”
太后点点头“去吧！”。心下却想，看这两个孩子，不是一般的恩爱，连说话，都有相似之处。想想自己，一直不受赵佶待见。从浣衣院到五国城时，郑后已经去世。这才，感受到赵佶对她很珍惜、很疼爱。可是才得患难恩爱三年多，他就撒手人寰了。如今，回到自己的皇城，自己的慈宁殿，拥有太后之尊，得儿子、儿媳孝顺，安度晚年，也算万幸了。
想到这里，她拿起书本，字迹模糊。凝视着儿媳做的老花镜，良久，才戴上，页面上的字迹，立刻清晰起来。心里，暖暖的。又取下眼睛，拿在手上，思绪翻涌。
汴京瑶华宫，九代皇帝后宫，也不知进进出出多少废后与妃嫔。
日月更替，人生无常。南都临安，崭新的瑶华宫，才建好，就住人了，谁能想得到？大刘氏，成了冷宫第一人。
往后的岁月里，最好不要再有人步其后尘。但愿，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