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灿仍漫不经心地喝着酒,常子龙见惯了地一边啜饮一边偷偷打量梅若雪。
战东来眉目骇然,先前那转瞬骤冷的刹那给他的观感有如天地骤暗,就像是小时候任凭怎么哭嚎也会被大人扔进黑漆漆的冰库里的感觉,除了贯彻心扉的寒冷就是黑暗,那是他绝对不愿回忆与再一次体会的感觉,而彼时彼刻,他却再度感受到了童年时的噩梦,此时此刻他又如何以先前的促狭态度去直视身旁的白衣年轻男人。
宇文其琛与薛怀瑾则皱起眉头,毫无疑问他们与战东来一样是修士,否则仅凭皇室的血脉与凡俗间的文脉领袖,只配与战家少主相提并论,而不配与战宗少宗主举肩并立。
在这个已经发展至巅峰盛世的大唐王朝,触角遍及了九州各地,望子成为亘古真龙的野心勃勃的皇帝陛下怎么会放过让宇文其琛成为长生不老的修士的机会呢,他从国师那里获得了修仙的秘籍,在宇文其琛出生前就搜罗了无尽的天才地宝,为宇文其琛打好了凡俗间最扎实的基础,也为他铺好了走上至高皇位的通途,他只需要按照父皇安排的每一步走下去,不仅能在凡间称帝,更能成为可能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位真龙天子,在他近乎长生的统治下,大唐王朝将永世不衰。
至于薛怀谨,国师说他是重瞳子,有圣人相,即使不修炼,也能随着年月逐渐强大,堪称真正的天之骄子。
就是这两位,论地位、论天资、论基础堪比九州修仙界都千年难寻的天骄,却在刚才感受到了苏灿的杀气与剑意时,浑身骤冷,如剑在喉,那一瞬间不管他们是谁,在哪里,未来会变成多么强悍的人物,只要苏灿愿意,他们就是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这种感觉宇文其琛与薛怀瑾很不喜欢,像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讨厌不在掌控中的人事物。原本这座恢弘的京都有四个人平起平坐已经足够,决不允许有人凌驾在这四人乃至于整座京都之上。
‘扼杀,或者交好!’
宇文其琛与薛怀瑾这对儿时无话不谈的好友、未来形影不离的君臣对视一眼,便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不知这位常将军的朋友,姓甚名谁,燕京城处处用得着鱼符,鱼符就是证明你是谁的小物件,平日里批下需要三五日,不过若我吩咐一声,半日功夫就可拿到,到时候就能在燕京城畅行无阻。”宇文其琛倒了杯清酒,向苏灿敬道。
苏灿提着酒壶向宇文其琛回敬道:“姓苏,单名一个灿。”他并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真名说出,一是剑客的骄傲让他从不藏头露尾,二来他这次回来已经有了足够镇压九州的实力,也根本不需要藏头露尾,九州的修士们只道他在八仙秘境中失踪了十几日,却不知道他在那座简直丧心病狂的青铜殿里度过了多少年,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十几日前的他了。
“苏灿?(苏师兄?)”场间同时发出四声惊呼,三声是战东来、薛怀瑾和宇文其琛的,还有一声来自兰洛。
“嗯?”苏灿两道剑般薄利的眉微微向眉心靠,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刚才有个女声喊他苏师兄。
兰洛顾不得矜持,从案几后跑了出来,薛坤不知道兰洛让他牵着的手一直是个障眼法,正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发呆,明明攥着的啊,怎么没感受到什么挣扎就被挣脱了呢。
兰洛疯了似地向苏灿方向跑,泪水划过眼眶,犹如一颗颗珠子般向身后飘去,她等了很久,去过很多地方,收集了很多美酒,昏迷了很多天,甚至失去了一路相伴的炎师兄,那之后的她抱膝坐在漆黑的山洞里,望着远山群山起伏、狼嚎猿鸣,就像一个被天地遗弃了的小女孩在只剩一个人的世界里孤独地发着呆。
但她终究是那个让炎无绝、上官云顿都头疼的小魔女,她古灵精怪,鬼点子层出不穷,她是那一届七峰比武的第三,她正振作精神走在寻回炎无绝的路上,她很厉害,尤其是在凡人遍布的燕京城;她很坚强,一路走来从没流过一滴泪。
可她从来没有说过她不委屈,当她日日夜夜受万箭穿心之苦时她觉得委屈,当她与炎师兄赤着脚走过滚烫荒漠时她觉得委屈,她忍着痛挑秀足上的水泡,想哭,却瘪瘪嘴憋住了,这一望无际的沙漠有让修士都皱眉的滚烫与数之不尽的蝎虫,更藏匿了她少女怀春的心事与愁绪。
每每遇到艰难困苦时,她总是安慰自己:熬过去、熬过去、想想苏师兄看到这些美酒时该有多开心,兰洛你要记住,醉仙露没有了,上官爷爷那里的美酒也没有了,要想让苏师兄喜欢你,就只能自食其力!
苏灿,是这个傻姑娘一路走来的心理支柱,可这一刻,她忍不住了,泪水一滴滴打在干净得能反出光来的木地板上,像一颗颗碎成粉末的珍珠,她的面容变化,她不再是那个满脸雀斑的丑丫头,她等了那么多年,美了那么多年,日日夜夜都期盼着有朝一日要将最美的样子让苏师兄看见。
在老酒街听说苏灿失踪时,她昏倒了,倒得模样狼狈,昏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悦己者已经不在了,我便是再美,又给谁看呢?
将军的泪陈酿千古,美人的泪,情郎永世不知。
可这一回,她身上带着将军泪,脸上流着美人泪,希望情郎什么都知道,她的努力、她的疯狂、她这一场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的暗恋……
场间仿佛时间静止了,所有人都愣住了似的,看着这个丑姑娘一边流着泪一边变成大美人,那一瞬间的美丽,正如很久以前宣城平南王府的韵姨第一次见着昏睡中的兰洛所说的:我见犹怜。
兰洛穿着凡俗民女最常穿的粗布衣裳,但却美得有如天上的谪仙,苏灿见过九州第二美人莲无妖,这时的兰洛比莲无妖都要美上几分,浑身散发着让人情不自禁爱上的光,没有男人会拒绝像她这样绝美的姑娘,更何况是向来没有定力的苏灿,当他第一回下山时,就遇到了孤落雁,他第一眼就看出了孤落雁的来历,但却没揭穿,那一瞬间,他有过动心的念头,想将错就错地将孤落雁留在身边。
可他最终仍是揭穿了孤落雁,让这位魅宗的千变仙子凌风远去,他则在贤都城的上空谱写一曲杀戮的挽歌。
那一刻,他的心中有过不舍,他本就是一个不懂得拒绝、也不懂得主动的男人,像所有男人一样,他喜欢漂亮的女人,而以他冠绝九州、雌雄莫辩的绝美容貌,本就应是所有女人年少时的欢喜。
可他痴于酒、极于剑,或许动过情、或许没动过情,说到底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年,本就应仗剑搂美笑傲天下,却嬉笑怒骂着在肩上扛下了半世皆敌的蜀山、扛下了远在天边、高高在上的天帝与祁虚、扛下了亘古至今的剑道未来,他嬉笑怒骂,对纳先生说这些才不是他想做的,可纳先生鄙夷的同时,心中在暗叹:以你的性格,不想做的事就是不想做,而想做的事,说着不想做,最终仍会拼上性命地去完成,这就是你啊,一个最没安全感却最有责任感的少年人。
他担负着整个九州没有人敢想象的重担,挥肆风流,什么都敢做,就是不敢去触及爱情。
他的未来、他的重担就让他一人来抗吧,至于女人,难道不是本就应该承受着全天下宠爱的那一类人吗?难道不应该是永远躲在男人身后的那一类人吗?
苏灿的脑子中充斥着所谓的大男子主义与责任心,他不傻,他看出了向他跑来的兰洛的心意,他想拒绝,想将她推开,然后冷酷地说上一句:“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可是他生来就不懂得拒绝,也不懂得主动,只能尴尬地看着兰洛扑倒自己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就像是当年贤都城门外扑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孤落雁。
今夕往昔,似犹在眼,不过是人易景变,他仍是那个女人缘爆棚、心里苦巴巴地叫着只喜欢酒却心怀天下、不懂得拒绝也不知道主动的年轻男人。
他说在青铜殿内一晃十几年,可晃去的只是岁月,而不是他的心灵,在那片惨无人道的可怕世界里,他或许学到了如何杀戮、如何在危机四伏的世界里生存,但绝对没有学会如何应对爱意,尤其是女人的爱意!
“你是…”苏灿望着怀里哭成泪人的兰洛,眼中倒映出那一张泫然欲泣的美眸,脑中回忆闪现,定格在那个七峰比武末尾时的无辜小女孩身上,“你是小雯?”苏灿想起来了,不管怀中是玲珑有致的佳人还是身长不足六尺的小女孩,眼神是不会变的,像这种泫然欲泣、满带着无辜与委屈,更深藏着深切爱意的眼神,他当年就见过一次,印象深刻!
“苏师兄…”兰洛依偎在苏灿的怀里,她享受着暗恋多年的情郎的怀抱,嗅着当年仅闻过一次却记忆犹新的酒香,这一刻她不用知羞,也不需要矜持,这是她朝思夜想、梦寐以求的怀抱,在这时,她甚至可以冷酷地、残忍地希望周边的人尽数死去,只留下她与苏师兄便好。
这一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暗恋,深沉如在地下深埋了六十载的女儿红,刚烈如亡国后上吊自缢的前朝后妃,她想这一刻想了很多年,一直幻想着是在怎样的场合下与苏师兄遇到,在怎样的场合下苏师兄才会对她倾心。
她一路走来,万箭穿心、浑身是伤、险些被凡俗的纨绔少爷给霸占了身子,才明白,原来不需要什么场合,只需要她在这条路上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回头地走下去,不需要如何梳妆打扮,也不需要漫天的烟火与流霞,情至深处,便是再顽固不化的铁人也会化作绕指柔。
“你看,”兰洛轻挥舞袖,在案几前的木地板上顿时出现了一排高矮不一的酒坛,酒香四溢,缭绕在煮酒楼的顶楼,但凡是好酒之人,闻到这股酒香,就像去了佛门典籍中记载的极乐世界,获得了真正的极乐。
苏灿是好酒之人,他懂眼前这排酒的稀有与罕见,更明白要想收集这些酒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与代价,因为这些酒不仅仅是酒,它们是药,是丹,是天才地宝,更是一坛坛历史,凡俗间的名酒陈酿多年喝时都有利于活血养生,修仙界的美酒灌注了天才地宝、陈酿在地下酒窖数百年、数千年之久,本身对于修士而言就是最容易借以修炼的灵丹妙药。
好酒懂酒之人方知美酒难得。
说苏灿不懂主动也好,说他一片冰心也罢,不过此时,冰心瓦解,苏灿福至心灵地学会了主动,倘若世间有一个女子如此深情,他便是只呆头鹅也懂了这个女子需要的是什么,是他的爱啊!
“小雯!我走过了万里路,遇见过许多人,也杀过许多人,未来可能会杀更多人,我的一生注定是与血骨尸山作伴,这九州太小,在九州之外有着广袤无边的世界,我不敢保证会否有朝一日死在未来的征途上,但我能保证,在我死之前,你一定会安然无恙。”
“你愿意,与我一起去看血骨尸山吗?”
这绝不是最好的情话,也不适合花前月下,但对于兰洛而言,这就是她等了许多年的承诺!
兰洛一手握住苏灿的手,一手握住苏灿的剑,破涕而笑,巧笑嫣然:“花海高山已然看厌,不知血骨尸山会否好看些?”她哪里看厌了花海高山,便连先前来时路上见到的满城烟火都能让她的少女心烂漫起来,她见得最多的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与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为了情郎,她愿意撒谎,又或者说,在她眼里只要身边有苏灿陪伴,血骨尸山又何尝不是花海高山呢!
这场年少时的欢喜,历经多年,情定煮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