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潭涌动。
在薛怀瑾奋不顾身的一跃而下之后,这座临泉而深的小潭忽地爆发出海潮般的威势,既是鬼哭狼嚎似的凄厉,又是龙吟虎啸状的磅礴,直让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唯恐殃及池鱼。
战东来双拳握紧,步伐呈丁,予人一种一旦遭受攻击就会猛扑而出的虎狼气象,而常子龙则手持银枪而立,站姿英挺如松,远远望去就像是两杆银枪并立,有种欲捅天而去的杀伐凌厉。
二人皆是神情警惕,目光紧盯泉潭不放,潭中传来可怖的心跳声,仿佛其中酝酿着可以毁天灭地的妖物。这心跳声每搏动一下,二人就感觉胸闷几欲吐血,竟是这潭下的心跳引得他们的心跳亦起了共鸣,好在二人是修为不差的修士,很快就调动气息压下了澎湃的气血。不过横七竖八地躺在薛府内的家丁丫鬟护院们就没有那么好过了,皆是胸膛起伏,脸色涨红,嘴角溢血,内腔几乎要炸裂开来。
而在薛府外的苏灿亦在马车上由躺卧而坐直了身子,绝顶以上的强人所特有的广袤神念一刻也不放歇地观察着泉潭的任何细小动静,他对这汪深潭感到有些莫名的熟悉,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一样。
波澜又兴气泡,咕嘟咕嘟地就好似火山中即将喷涌而出的灼烫岩浆,每一个气泡消失后就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漩涡,深邃不可见底,吸力可怖,三两只飞虫掠过潭面就不受控制地落入漩涡中,挣扎不得顷刻间就没了生息。
泉潭边的林木岩石纷纷呈现一半焦炭一半冰霜的异状,远远望去就像是阴阳双面,半黑半白。
苏灿、战无极及常子龙三人脸色愈发沉凝,他们皆从这汪泉潭的异象中感觉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种异象我在宗门古籍中读到过,唯有极阴或极阳的血脉才会在降生时令方圆五里之内的万生万物焚烧成焦炭或冰寒成霜冻,但像眼前这焦炭与霜冻同时出现的征兆我是闻所未闻!”战东来眼神闪烁,严肃道。
苏灿亦传音:“故老相传在世间存在着远古冥鬼的血脉,唤作天古冥体,在其降生时有阴兵开道万鬼相随,届时声象与先前的鬼哭狼嚎极为相似,但天古冥体只在中元节第一朵盂兰凋谢时才有极小的机缘诞生,今日离中元节还有些时日,不应该出现这等异象啊!”
常子龙摇了摇头道:“天古冥体我倒是不曾听说,只是龙虎向来与冥鬼相斥,此潭同时出现龙吟虎啸与鬼哭狼嚎两大异象,着实蹊跷,其中孕育的必是至强至凶之物!”
战东来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道:“昔年魔道巨擘澹台魇创造吞世神功,将许多宗门的圣体、神体化为己用,堪称天下无双,传说他与蜀山司徒亮决战无疆海域,生死未卜,莫非这泉潭下是澹台魇?”
苏灿一口否决,“绝不可能,我曾在无疆海域见过澹台魇一面,他已经修为全无,沦为俗世中的寻常老人,不可能再在燕京出现。”
语罢他眉头一皱,提起澹台魇,他忽然想起澹台魇托付于他的少年阿虎,当初他以为天下大比只是寻常擂台赛,耗费不了多少时间,于是就在天下大比前将阿虎交与君子教的教参照料,打算天下大比结束后接回,谁料一去竟是半个月,不知阿虎现在可还安好?想到这儿,他决定燕京事了就立即前往君子教接回阿虎。
“当真修为全无?”战东来眉头一挑,不敢确信,“那毕竟是号称修者梦魇的澹台老魔,就算只剩下一口气都有可能转瞬痊愈的妖孽存在,何况是安安实实地活着呢?他难道就没有办法恢复修为吗?”
听到战东来的质疑后,苏灿亦陷入了沉思,当时年少轻狂不知事,论谨慎与老练远不如现今已在青铜殿中杀伐了十几年后的自己,当年的自己会否被澹台魇蒙骗了呢?会不会澹台魇就是想通过他的嘴将自己已经修为尽丧的假象告知九州,而其本人则悄悄地潜入九州准备东山再起呢?一切都很有可能,毕竟那可是个老奸巨猾的魔道巨擘,怎么可能安得下心做一个寻常老人家呢?
苏灿不敢确定地摇了摇头,尽管战东来与常子龙看不到,“我也说不准,但根据有关澹台魇的传言来看,他行事素来张狂霸道,推崇以战养战,往往是将敌人诛杀后再掳走尸身,应该干不出偷偷摸摸劫人婴子的小人行径…”
战东来出声反驳,“苏兄忘了一个人,你的师叔司徒亮!倘若真如苏兄所说,澹台魇修为全无,他怎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九州,如今的他与司徒亮相比可谓是萤火与皓月,不可同日而语,一旦出现就会被司徒亮寻上门去,换做我是澹台魇,肯定会选择卧薪尝胆地隐忍,等到有实力与司徒亮对抗时再出现!”
苏灿知道战东来说的没错,但从他与澹台魇的一面之缘来看,那个老人怕是人之将死都不愿做出隐忍的举动,他绝对是那种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活的铁血汉子,而另一点也能够有力地佐证,那就是澹台魇将阿虎救下并抚养长大,尽管有些以偏概全,但苏灿仍坚定地相信,愿意救下阿虎的澹台魇决不可能做出劫人婴子的龌龊事!
然而,这些只是他的个人臆测,真相如何,还得等泉潭下的妖物浮出水面后才知!
就在三人交口猜测时,泉潭异象连连。
焦炭状与霜冻状渐渐地由泉潭周围的林木岩石扩展至楼阁亭台上,亭台楼阁不经灼烧就呈现灰败模样,奇怪的是,林木逐渐从焦炭中长出了嫩芽,恢复了生机,但不多时就又衰败了。从衰败凋零到新生盛壮,林木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一个盛衰周期,就好像泉潭边已过去了一年四季一般。
“这是?”常子龙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南隅碰见过的奇殊血脉,“长生体!”
“长生体?”战东来闻言不禁疑惑道:“我从未听说过长生体,世间竟有血脉体魄直指长生?”
常子龙摇了摇头,“名字说明不了什么,即便是长生体也死在了我手里,只是这种血脉的恢复能力极强,半息之内不置之死地就会立即伤势痊愈,另外长生体能控制生灵生机,我曾亲眼所见,不到须臾的功夫,一株千年古树就被长生体吸干了生机,从参天之高变成幼苗!”
“不,不是生灵生机,只是木行元气!”苏灿补充道:“所谓长生体无非就是至强的木行血脉,能化木行元气为己用,修复伤势、延年益寿。世间的确没有血脉体魄能直指长生,但活得久了亦可称为另类的长生。至强的木行血脉很稀有,但眼前异象却只有伐宙体具备!”
马车上苏灿眼中有杀气,他忽然瞳光一闪,惊道:“不对,不只是伐宙体,还有吞宇体!吞宇伐宙,极阴极阳,戏鬼弄神…真是好大的野心!我倒要看看你吃不吃得下!”
战东来二人闻言一愣,常子龙凝神观察了一会,方才点头道:“的确不是长生体,我并未在这株树上感知到木行元气的流逝,只有时间的力量在作祟!”他说完又疑惑道:“但吞宇一说又从哪里得来?”
苏灿解释道:“从漩涡中来,这是以水行衍变空间,每一个小漩涡都连通着未知的寰宇!”
“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战东来喃喃道:“吞宇伐宙,这是不入三千世界的意思!极阴极阳,演变天地五行,戏鬼弄神,凌驾生死苍生!的确是好大的野心,竟是想通过血脉创造世界!”
“一旦这血脉成功出世,当为古往今来第一血脉!”苏灿断言,但又讥讽地笑了起来,“一个血脉几乎容纳了整个世界,这么大的造化,他吃得下吗?必会夭折!”
“苏兄为何说是几乎?”战东来有些不解。
苏灿悠悠道:“世界的构成千变万化,以宇宙阴阳为天地基础,以生死苍生为人道基础,但他的生死苍生并不完善,只有鬼而无神,哪怕是跳出了三千世界,也敌不过冥冥中的命运!换句话说,他承不下一个世界的造化,这业果太大,区区冥鬼吃下会撑死!”
战东来颔首,忽地紧张起来,“刚才薛怀瑾跳进了泉潭,如果他真是重瞳子圣人姿,岂不是填补了无神的空缺?”
“重瞳子圣人姿…”苏灿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圣人算不上真正的神,若是薛怀瑾身上有远古邪神的血脉,倒有几分资格与命运扳扳手腕!不过想来也不太可能!”
泉潭的庞大动静渐渐消弭无声,一切的一切都恢复了原状,仿佛先前的诸多异象从未发生过一样。
此时的泉潭平静得就好像一面晶莹剔透的明镜,但苏灿三人心中却并不平静,相反的将警惕性提升到了最巅峰,他们感受到了,在地底的极深处有一阵阵波动向地表袭来,地面逐渐龟裂,裂纹呈蛛网状分布开来,已变成焦炭的亭台楼阁脆弱的很,推金山倒玉柱似地崩塌开来,尘灰弥漫,战东来、常子龙两人纹丝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泉潭,他们知道,这波动并非冲他们而来!
十几息过去,波动越发地靠近地表,除了泉潭周围,薛家几乎沦为了一片废墟,家仆丫鬟护院们掩埋在废墟之下生死未卜,隐隐约约地能听见人声喧闹,却是薛家的少爷小姐、长辈老人们焦急地哀叫,他们有的躺在屋里头颐养天年,有的坐在屋外吟诗作画,屋里头的人被倾倒的屋梁压垮,屋外的人急地双脚直跳,直呼人来帮忙,却没有下人回应。
薛府外苏灿剑眉挑起,跃下了马车,一手握剑柄,一手搭剑鞘,浑身气势凝练,面朝泉潭方向,只待妖物浮出水面,他立当拔剑出鞘,将其一剑两段。
这时,薛府门外通往紫禁皇城方向的路那边蹒跚地走来一人,来人身形佝偻,着黑衣,皱纹如沟壑般弥补,步子慢的很,但就几步的功夫,就走到了薛府门前。
老人家看了苏灿一眼,笑盈盈的,就缓步走进了薛家。
苏灿不认识这个老人家是谁,但总感觉有些熟悉,这老人家身上的气势很像年幼时的司徒师叔,神神道道的,颇有几分神棍的架势。
老人家对薛府熟门熟路,即便是亭台楼书、林木叶丛倾塌一地、尘灰漫天,他就像是一位能在无边风雪中准确张弓射中猎物的老练猎手,一步也未走错地找到了泉潭。
“国师?”
战东来、常子龙见到来人先是一紧张,后又放下心来地问道:“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他们对国师尊敬得很。
战东来尊敬是因为他听家中长辈说,许多年前国师与战无极先祖曾是把臂论交的挚友,没有国师与战皇作为臂助,如今的皇帝陛下只是位算不上杰出的皇子,而大唐帝国也不可能成为九州最为强盛的王朝。既然是老祖的挚友,那么国师也算得上是战家的老祖宗,战无极作为小辈,不得不敬。
至于常子龙,他从小就生活在燕京城,耳濡目染着国师的传说,既是因为年少时的深刻印象,又是因为为将后上朝堂时国师的多次照拂,向来以冷峻著称的他唯对国师温言相交。
“远远地就听见薛府这儿好大的声响,吵扰老夫入眠,就过来看看!”国师慢悠悠地说道,“这是薛府,薛少侯爷人呢?”
提到薛怀瑾,战东来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您老人家有所不知,薛怀瑾是邪道修士,在自家的泉潭里豢养妖物,这薛府的动静全是这妖物惹出来的。至于薛怀瑾,呵,说是要以身证道,已经跳进了潭里头,不知道死了没有!”
“以身证道…”国师喃喃道,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