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崎中庭•拱廊大楼位于御崎市车站的正后方。
这座直到最近才刚竣工落成的高层大楼,名副其实,整栋大楼内部采用开放式天井设计。此外,天井顶端也架设了四道与大楼名称相同的拱廊,意即回廊。
这四道拱廊就是“御崎中庭•拱廊美术馆”,这个设计是将一般美术馆的观赏路线加以立体化,沿着兼具展览会场功能的拱廊由下而上缓缓步行。行进路线的终点也就是最顶楼,设置了餐厅与咖啡馆,这项服务正好让游客因疲累和美景自掏腰包。
入口处所在的最底层拱廊,以美术馆而言是第一层的前端,我和吉田一美此刻就站在这里,正准备进入这处展览进行参观。
今天下课比较早,午间休息之后就只有一节课,故而我选择和吉田一同稍稍早退,老师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其他的同学也都一起开溜了,老师也乐得见到没有夏娜的课堂,终于可以清静了,估计老师也是这样想着的吧。
廊的入口不见一般容易流于粗俗的装饰道具,只有写着“御崎中庭•拱廊美术馆主办玻璃美术工艺展”的简单活动看板,以及工作人员的柜台而已。
虽然我和吉田一美身穿学生制服还拿着书包,不过大人这种一向对于他人品行特别注意的生物,看到年轻人来到这种场所自然是抱着完全鼓励的态度。即便时间还很早,工作人员也未多做盘查,非常轻松的就放我们两个人入馆。进入展馆之后,我习惯性的四下瞥了几眼,似乎是因为时候尚早的缘故,现在展馆内几乎没什么人。
向来不喜欢人挤人的我松了口气。当初接受吉田的邀请时,我还真是担心这个展览特别火爆什么的,在上辈子的所有展馆经历中,我几乎没有一次是不被人给挤进去,然后再给挤出来的。想起那种场面,简直就是一场超现实的噩梦。
走进拱廊,与大多数参观人士的反应一样,我也要对这个美术馆的设计发出赞叹。
“嗯,很漂亮嘛!”
拱廊上半部分是玻璃的天花板,采光效率之高足以延伸至楼下。一眼便可看见除了第一层以外,其余三层以四十五度角错开的拱廊以及罩在上方的强化玻璃天花板。立体交叉的拱廊设计之美以及阳光直射而入的开放感,两者协调的存在于同一空间之中。
不知道是否有真的仔细观赏,走在一旁的吉田一美……
“是……是啊,好漂亮。”
措辞不太自然的答道。
望着少女紧蹦僵硬的模样,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放松一些吧,吉田同学,现在四周可没有认识我们的人,你不需要那么紧张了。”
“是……是的,池同学。”
吉田微微抬起头,做出了深呼吸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放松下来的样子。
见到她似乎终于变得轻松了,我也注意到展馆内的人稍稍开始多了一些了。
“走吧,吉田同学。”
“好,走……走吧。”
在我们两人眼前延伸开来的拱廊空间,摆放玻璃工艺品的展示架以适当的间隔排列着,让入场观众鉴赏之际不至于干扰到彼此。形形色色的玻璃制品在中庭的自然光中闪闪发亮。看的出来是刻意选择足以发挥这个美术馆特色的展览品。
第一层陈列的以雕像类为主,透明的圆柱、乳白色的裸女雕像、以缠绕的常春藤为图案的绿色浮雕等等,各式各样的色彩与造型完全超脱出玻璃的刻板印象。
不过对于我来说,有关于这个艺术领域一点概念也没有。即使对眼前的工艺品所展现的精湛技巧,神奇奥妙之处有所共鸣,也无法清楚打发内心所感。大约就像是以前看着那些人一掷千金地收藏各种奇石、古董一样,我只觉得那东西明明用来考古或者研究多好,完全不理解那些家伙为啥一定要拿来充作门面的心态。
看见指间贴的的舞动手掌……
“好漂亮。”
看见泡沫在其中跃动的立方体……
“好漂亮。”
所谓的了无新意所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本来决定好好享受一番,但是在这种场所又完全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只有心情不停空转,到头来却是一事无成。只能发出这样毫无意义的空叹,特别还是在喜欢自己的女生面前,感觉真是面子掉尽了。
原本一起来观赏的吉田似乎也因为我这种奇怪的反应而紧张过度,连句话也说不好,只能回答:“是啊。”
半斤八两。
一面进行着完全称不上对话的对话敷衍过关,我们继续在拱廊缓步行走。
踩着平静又有些轻快的步履,我们来到美术馆的第三层,也就是现代工艺的展览会场。
不同于第二层宛如博物馆一般严密的防护措施,这里完全开放的展示空间所摆设的玻璃工艺品令人眼前为之一亮。
对着如同冷水一般清澈透明的玻璃色泽发出赞叹、对着拥有明确意念与巧思的雕花壶罐感到惊艳……从一个个拘谨的小动作可以窥见这种情绪的起伏。偶尔,温婉善良的笑容会稍稍倾向自己,随即又似乎感觉不妥而匆匆离开。
望着她的模样,不知为何连自己也开始觉得不好意思。
自然的浮现放松的笑容来回应她。
似乎对自己抱有好感的可爱少女。
她那含蓄却又带着明显好感的表达,令我有种搔到痒处的喜悦。其实应该说些好听话逗她开心作为报答,可惜我对这方面完全一窍不通。
泛起了苦笑。
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欣赏这种看起来很漂亮,除此之外毫无任何概念,分不清是美术还是工艺的玻璃时,发出千篇一律的感想。
我头一次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选择剑道而不是插花这种更带有一些艺术气息的技能进修是否是做错了,否则也不至于让我如今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
和女生一同出来逛展览,居然从头到尾就是一句“好漂亮”,就算刷屏也没有做得这么直白的。
话虽如此,由于我平常很少有机会来到这种场所,一方面是自己很好奇,也蛮感谢她约我出来。这次约会的感觉还不错,我坦率地如此认为,同时也希望自己的表现能够让她满意,不至于让她感到遗憾。
能够见识未曾接触过的事物感觉非常开心。
再加上这些事物赏心悦目,还有可爱的女孩子作陪,更是加倍开心。
嗯,只是,这些美好的东西,还需要自己去保护。
法利亚格尼这个家伙一日不死,我也一日无法变得轻松起来。
定睛一瞧,吉田一美不知第几次尝试跟自己开口,结果又是半途而废。
她想说些什么呢?是讨论眼前的玻璃制品吗?还是,关于这次约会的感觉?如果是关于她本身的问题或者是自己的问题,到时候该怎么回答比较好呢?事实上对方什么都还没说,自己倒是先烦恼起来。
至少,希望她明白自己也是玩的很开心的。
“那个,吉……”
话刚说出口,眼前隔着大型蓝色酒杯所察觉到的“事物”让我语气陡然变冷。
在蓝色的另一端,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微摇曳的火苗。
那是老人观光团之中的一人。眼角略微下垂,面容和蔼的老太太的火炬。
蓦地产生一种不协调感。
刚刚还在原地的老太太火炬,已经不在观光团当中。
不,是冷不防的消失。
火炬的熄灭、存在的消失,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快才对。
也就是说,火炬并非自然的消失,而是有人选择将他吃掉了。
而如今这座城市内,正好就有着一位名为“捡骨师”拉米的这个红世使徒中的异类,以火炬为食的家伙。
也就是说,这个家伙现在就在附近。
在附近。
在……附近……
老人们踩着悠闲的步伐走向第三层拱廊的出口。
通往第四层的手扶梯。
一旁的休息区……
坐着……
一名身穿复古西装的瘦削老人。
那是化成老人形貌的“红世使徒”。
“……池同学?”
吉田表情讶异的望着突然停下脚步的我。
我连忙挤出一个微笑,安慰她让她不用担心,并顺便让她暂时离开我,去周边转转。
因为我一直站在他的对面,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是朝着他而来的,故而站起身来。
穿着复古款式的西装、细瘦修长的身材、受上拄着拐杖。严肃敏锐的外貌搭配挺直的背脊,整体散发出的气息令人联想到老绅士这个形容词。
“‘捡骨师’拉米,嗯,应该是这个名字没错吧。”
“哦……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不简单。”
与外表相吻合的低沉沙哑嗓音,为听者带来一股经过岁月洗练的安定感。
“红世使徒”向来喜欢戏剧化的表达方式,这一点在法利亚格尼那时就已经有了深刻的体认。只是这个看起来似乎就像是演员一样的感觉,让我有种不由自主的厌烦。
岂料这位老绅士抬起脸,口中说出的话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放心好了。”
锐利的五官浮现笑意。
“我只是在这座城市内暂居而已,这里这么多的火炬,简直就像是我的宝库一样。明亮的火炬我也不会出手的,放心吧,少年。”
听起来简直就跟火雾战士的口吻一样。
还是说对方和亚拉斯特尔的关系非同一般?
老绅士又说出了更令人意外的话。
“对了,要不要一起走走?”
御崎中庭,拱廊美术馆最后一道拱廊也就是第四层,由老绅士负责带路。
就他的表现来看,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比较长的时间了,只是我也没见过更多的“红世使徒”,对于这种从天生特点上就像是人类天敌一样的存在,我的本能在告诫着我对方非常危险。
强忍着唤出“封绝”并展开战斗的欲望,我表面上顺从对方的要求,跟随在后。
一开始因为对于我们的对话感到纳闷不解的吉田一美,现在也没有离开,正专心聆听老绅士的解说。
“关于起源,众说纷纭。”
第四层并非陈列展示品,只有在宽敞的拱廊两旁分别摆设直条的长椅。原本在前几层拱廊罩着玻璃的上半部墙壁,也以黑色遮光板覆盖。
在其中行走的三人却站在光线之下。
“虽然因定义而异,这种型态是十字军让玻璃这项战利品传入欧洲以来,据说九世纪左右的产物。”
“好漂亮……”
吉田头一次主动发出屏息般的赞叹。
“……”
走在两人中间的我,自然是无法享受这种异常的状态。
光是压抑自己的杀戮冲动就已经很是勉强了,更何况脑海中不断汹涌澎湃的声音更是在催促着我做出动作。其实我根本不明白这个身为“红世使徒”的老绅士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即使亚拉斯特尔已经说过了对方是绝对无害的“红世使徒”,可是我实在不可能天真到相信亚拉斯特尔这种“绝对无害”的话。
我是亲眼目睹过多人被法利亚格尼派遣出来的磷子汲取成为火炬的过程,更何况只是一个野心他就要将整座城市都扭曲吞噬。作为这种危险人士的同类,既然没有选择成为火雾战士的契约者,那么我也是没有任何理由选择将警惕完全放松的。
展示品并未陈列出来。
而是挂在头顶。
与墙壁同样以遮光板的天花板的一处敞开位置。
那个位置,照耀着光芒。
结合铅制框架所完成的玻璃片组合,将阳光转换成耀眼的幻想,又可以充分表达创作者意念的色彩。
名为彩绘玻璃。
“是的,很漂亮,美的事物无论任何人看了都会直接感受到其中的美。”
第四层是只有彩绘玻璃装饰在天花板的展示会场。
两旁的长凳是便于仔细眺望的设计。彩绘玻璃下方铺着超薄的强化玻璃,,以避免造成这种高挂头顶的陈列方式的负荷,此外天花板刻意设计了间距宽松的区隔将作品逐一划分,让观赏者不至于一口气饱览无遗。
老绅士仰望正上方一副绘有圣者肖像的彩绘玻璃说道:“然而所谓的美,正因为美,所以会衍生多项用途,例如这个,一向被拿来当作制造视觉效果的舞台布景,连从未读过圣经的人,只要看一眼便可理解‘上帝是神圣的’。”
在圣者所投射的、因透明度较低而形成的昏暗光线之中,吉田露出略显哀伤的表情。
老绅士仿佛看见一般,转过头来,在相同的光线之中严肃的脸部线条转为柔和笑道:“正因为美才有价值,有价值的东西就会受到利用,然后技法与表现也会随利用的必要性而精进,好坏很难一言以蔽之,你明白吗?小妹妹。”
“是,是的……”
吉田被对方的语气所压迫,仍然抱着尊敬的心态低声回答。
“很好。”
老绅士颔首,继续往前迈出步伐。
经过天花板的间隔,又出现另一幅彩绘玻璃。这种陈列的方式固然无法摆放大型物体,但每一幅光与影的拼图均营造出非常强烈的印象。
“不过有时候,这种利用价值与必要性也会葬送因此应连而生的美,这是复制画……”
目前位于顶端的彩绘玻璃描绘着一幅天使将手伸向婴孩的插图。
“装饰在教会的原作由于被视为旧教的象征,因此在宗教改革时期被小孩子丢石头砸碎了,受洗成为新教徒的人们并未惩罚那个孩子。”
吉田似乎是理解般的点头,不过我对于这种东西完全不了解,也就没做出任何表情,只是在一旁小心的警惕着。
“美,本身是不会改变的,然而培育美的事物、与美毫无关系的事物会破坏美,判断美毫无价值可言……单单这么一幅画就足可以让人感受到世界的复杂。”
老绅士继续往前走。
“现在这个时代很单纯,能够单纯为美而欣赏美。”
这番话隐含了他仿佛从古至今亲眼目睹一切的感慨。
“这些话在你们年轻人听来可能很难理解,以你们现在的年纪,光是要你们去爱人就已经让你们忙的晕头转向了。”
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也是,对方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语定然是有所企图的,我也静下心来,再度认真地观看起了这个展览。
反正对方既然被亚拉斯特尔说了是无害,现在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暂时我也可以放松一下了,反正我也已经算是吞噬了法利亚格尼一只胳膊的存在之力。“红世魔王”的存在之力结晶至今为止我都尚未完全消化完毕,这才是导致我没办法使出自己的力量的根本原因,而不是和法利亚格尼交战留下的暗伤。
只是这份存在之力,其中包含的强烈的复仇气息,也已经渗入了我的骨髓。
估计只有将法利亚格尼真正彻底消灭之后,我才有可能完全的掌握这股突增的力量。
将目光复又投向一旁温和老人模样的“捡骨师”拉米,我心中某个念头一动。
也许可行也说不定。